一个人的春天

暖风爬过秦巴山脉，拂过江汉平原，像慈母的手指划过孩子的皮肤和毛发，于是，山头的野桃花开了，汉江沿岸的麦田上倒伏的麦苗又重新挺直了腰杆。这是外公过世后的第一个春天！春风携着水气还和往年一样不紧不慢地推移着，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世就拒绝恩泽某一片土地，哪怕这个人曾经心存邪念，对于外公而言，他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学会了感恩和保存善良，学会了在四季的变换中保持一种客观的冷静。

我依然记得外公在他现在安眠的山地上劳作的情景。还没有过完正月，他就扛着农具下地了。在老庄稼人眼里，种好庄稼是本分事，容不得半点含糊，外公就是恪守着这样的人生信条，细心地打理着他的土地。两亩从山坡上搜刮下来的薄土，被外公越攒越厚，土的外围又用石头夯实砌成护土的行道，煞是美观。

外公在他经营了一辈子的土地上，种过麦子和油菜等农作物。每年回春时节，外公都会提前下地除草，他要赶在杂草爬起来之前将它们都消灭掉，以确保农作物的长势良好。感恩戴德似的，被锄过草的麦苗和油菜会畅快地生长，外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干活累了，他就就近坐在地边的石头上，要么是咂巴上两锅旱烟，要么抽一支劣质的纸烟，逢着同村的庄稼人，他还要拉拉话，胡诌几句俏皮的顺口溜。直到吃饭的时间，他才扛着农具慢悠悠地往回走。

用外公的话说，耕种是庄稼人的事，收成是老天的事！所以外公总是像爱着自家的孩子一样心疼每一棵庄稼苗。即使有歉收的时候，他却从没有抱怨过天，更没有抱怨过地。在他心中，天地都是公道的，是有良心的。他就这样经营着自己的土地，也快乐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直至慢慢老去。

河滩的麦苗长高了，油菜也壮实起来了，要不了多久，油菜花会挤满田间地头，麦子也抽穗扬花，冬天原野的丑陋和枯燥将被满眼的新绿和繁花所代替。可惜，这一次，外公却再也不能下地了。外公打理了一辈子的土地也遭到了冷落，从枯枝败叶里冒出来的各色杂草占地为王，毫无节制地生长着。外公患病一年多来，山腰上的土地再也无人打理，舅舅嫌山路遥远，况且种地并无多少收益，就让它兀自荒了去。

听母亲说，外公在过世的前几天让家里人背他出场院晒晒太阳，他已经半年没有出过屋子了。那时候已是年底将近，外公却没有陪家里人过年，更没有等到油菜花开。

外公生前交代过，他百年以后要住在山腰上，那里坐南朝北，又远离公路铁路，他一个人安静，既能晒好太阳，还能看见山脚下河滩上胖乎乎的庄稼苗……遵照外公的要求，在外公经管了一辈子的土地上修起了一座坟冢，安放他劳累一生的躯体。空空的土地上，没有任何庄稼，只有近处山野的野桃花和不知名的鸟叫与外公作伴。

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我知道人死并无某种意识不灭，可是，此时此刻，置身于春的怀抱，我自然地想到了我的外公，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是否感知到春天的到来，我分明是渴望真有那么一个灵魂，在桃花开满山野暖阳照临大地的时候，我希望外公不寂寞，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尽享一个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