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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时代拣选

作者: 范稳2016/04/22现代散文

都说生于上世纪60年代那一拨人是最幸运的,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不但躲过了时代的厄运,还在国家改革开放、浴火重生的年月成为“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其实所谓幸运,也比较而言,当时,我想也没几个60后的人认真打量过“幸运之神”,许多人更情愿在浪漫的大学校园里一头撞见“爱神”。

我们入学的1981年开创了中国教育史的一个奇迹——“五代同堂”,那时77级、78级的学长们都还没有毕业,校园里既可看见胡子拉渣、已过而立之年的父亲,也有我们这些少不更事、弱冠之年的愣头青。我那时认为那些串过联、下过乡、当过工人的大师兄大师姐们才是最幸运的。他们阅历丰富、能言善辩,仿佛世上的好事情都让他们赶上了。校方有时组织高年级的师兄师姐们和低年级的学弟学妹联欢搞活动啥的,他们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来到一群新兵蛋子中间。本年级的小女生们流波转兮、顾盼有情,把我等恨得牙齿痒痒。到大三时,放眼一望,班上的漂亮女生都被大师兄们“捷足先登”了。

不过,我第一次为自己能进这所大学感到庆幸,不是在课堂上,也不是在图书馆,而是在食堂。我承认自己的大学时代是在痨肠寡肚的半饥半饱岁月中度过的,这不仅仅指知识,还指伙食。两毛五分钱的一份肉,再加五分钱的小菜,其实已经是很奢侈的“大餐”了,许多女生一份肉都喊吃不完,一些家境困难的农村同学甚至只要小菜不吃肉。但我们这些几乎天天在球场上闹腾的家伙却恨不得一顿吃两份肉。当然这是个美梦,最现实的还是指望哪位好心的掌勺大师傅发点慈悲多给一点。但你和他又不是哥子兄弟伙,他凭什么“心慈手软”呢。更有甚者,嫌掌勺师傅给的肉少了,争执起来,继而一帮早就心怀怨恨的饿痨鬼们从跟着起哄到与食堂师傅两军对垒,战火一触即发。那些食堂里的大小师傅,也多是我们的同龄人。他们是本地人,但不是大学生;我们是大学生,却来自五湖四海,互相都有点瞧不起的意思。我就亲眼看见一个穿军大衣的学生哥嫌师傅给他饭碗里的面少了,竟然翻过窗口冲进去论理,那掌勺师傅也不含糊,用长长的筷子从大锅里抄起一撮面就塞进他的军大衣口袋里,说“你龟儿饿死鬼投的胎,拿切(去)吃嘛。”学生食堂那时是个饭菜飘香、和漂亮女生打秋波的地方,但时而也会充满火药味。

有一天,我去学生三食堂打饭,人头躜涌中眼巴巴地希望那些掌勺的大师傅能往饭碗里多剜一片肉,哪怕手抖一抖,多一点油汤汤也好,不过这样的指望几乎百分百地落空。就在这种心神不定中,我忽然望见食堂里面的一个女厨子,圆圆的脸,梳两根齐肩小辫,和善沉静的面容,丰满壮实的身躯。她正把一大盆回锅肉从灶台搬到窗口这边来,她没有看窗口外的我。我使劲咽下一口口水,把冲到脑海的回忆压进胃里。

我那天打好饭,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宿舍去吃,就站在食堂的一个可以看得见那女厨子的角落,就着回忆下饭。那顿饭的滋味,迄今不能忘怀。

大约在六年前,我还在上初中,我的母亲生病住进了县城的医院,同病房里有一个重庆女知青,和母亲相处甚恰,成了病友。她比我的姐姐年龄还大两岁,母亲让我们唤她唐姐。唐姐是个机灵漂亮、心直口快的大城市来的知青,又没有什么架子,自然大家都很喜欢她。重庆知青到我们那个地方插队落户之始,县人开初还报以某种新鲜感和厚望,我记得每当他们被一车一车地拉来时,学校还组织我们去城外迎接,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全然不管人家沦落天涯的感受。但时间一长,县人的麻烦就不断了。这些重庆崽儿在淳朴清贫的乡间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穿着裤腿尖尖的小裤脚到县城里来妖娆,和女娃儿勾肩搭背,看得没见过世面的县人直摇头。但唐姐似乎是重庆知青中的模范,温婉、朴素、谦逊,一点也没有重庆知青的那种“超哥超妹”的霸道和招摇。我还依稀记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雪花膏的香味,那仿佛是另一个陌生遥远地方的气味,代表着气派和洋盘。唐姐出院时,母亲和她还拉着手流了一阵眼泪。母亲说得空时来家里耍,唐姐爽快地回应说要得。但没想到这样一句简单的邀请后来让我们家吃尽了苦头。一个月后,唐姐来城里赶场,找到我们家,不是一个人,而是七八个重庆女知青,完全是来吃大户的架势。这下热闹了,母亲犹豫许久,拿出一斤肉票来让我姐姐赶快去买肉。那时我们家一个月也就二斤肉票,此大方一操,后半月我们就将不见油荤。但母亲是要面子的人,大约也心疼这些重庆知青的艰难。

我记不得后来唐姐还来了几次。有时她是一人来的,有时也带几个知青朋友,有次还带来一个蓄小胡子的男知青来,那家伙太能吃了,连甄子底都被他吃穿了。他们每次来几乎都是空着手来,吃得饱饱的而去。我们得到的最有指望的一句话客套话就是:你们到重庆来找我们耍哈。啊,重庆,我去过的,那是个会让我迷路的城市。

现在唐姐就在食堂里忙碌,她的面前有我垂涎欲滴的回锅肉,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尽管我们晚上经常在宿舍拍着空空作响的肚子说,要是和哪个掌勺的大师傅交上朋友就好了,顿顿打饭时满满一大瓢肉。但那一刻我没勇气去和她打招呼,我甚至不希望她认出我来。我年轻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无常。

曾几何时,我们家倾其所有接待素昧平生的唐姐,是因为她来自大地方。尽管是知青一枚,但在那个年代还是光荣的,是有文化的代表,有优越感的一群。我家的邻居家就有四个知青,可小地方的知青和大地方的知青是不一样的,是怎么个不一样呢?很抱歉,我现在也说不清楚。

就像那时我说不清楚我和唐姐的关系。我们是社会上的姐弟关系吗?是熟人老朋友吗?好像都不是。当年对她的暗羡、倾慕、仰视,多年以后洇浸成一名大学生在食堂对一个女厨子淡淡的忧伤。她为什么不考上大学呢?我的上铺兄弟就是一个西师子弟,据他讲,西师搞后勤的大多是校内教职工的子弟。唐姐,你有多好的学习条件啊。你如果考得上,你就是我的师姐了。

我现在感到后悔的是大学四年我没有主动去找过一次唐姐,尽管时常在食堂里还见得到她。我没法帮她什么,更不指望从她的大勺下多吃几片肉。我害怕某种不平等在我和唐姐之间倏然闪现,哪怕只是一秒钟,就会粉碎我少年时代对一个重庆女知青的美丽幻想。大三时我们从李园搬到桃园,换了学生食堂,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大学校园里的生活丰富多彩,从白发的先生到漂亮女生,从学术思潮到球场上的喧嚣,需要我们去关注的人和事情太多太多,谁会去对一个食堂里的女教工耿耿于怀呢?

那个时刻我才痛感一个人一生中如果少了一段重要的求学时光,是一件多么无法弥补的遗憾。这跟你个人努力不努力无关,只跟时代相涉。我们是被命运拣选的一群人,幸运地搭上了时代的列车,而像唐姐、我姐姐他们那一代人,他们的人生少了一张车票,也就少了一段青春的精彩,少了一种人生发展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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