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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羊

作者: 张言帅2017/07/14短篇散文

我头一回跟着爹去卖羊,可是爹没卖,他嫌价不行。

他说,瘦是瘦了点,可它是个年轻的公羊,喂得肥了,壮了,可以当种羊,那是细水长流的钱。可爹不卖它,我就得跟着受冷,风里来风里去,风刃刮在身上,把整个身子都快抽空了,冻得直打哆嗦。爹说:“下回多穿点,别冻得抻不开身。”

羊似乎灵性了,恍然大悟了,知道在这家好景不长了,身子拖拖拉拉的,不跟着走,闹脾气。

“狗日的,卖了你这个狗日的。”爹腾出半截绳子,在羊身上抽得噼啪响,他也骂得噼啪响。

抽就抽吧,要不是它,我这会正坐在火炕上伸懒腰呢。我怀恨它。

羊被抽得机灵一蹿,它突然看向我,我这才意识到,我喂它快一年了。

爹牵着羊,我拿一支枯枝抽打羊的屁股。我们就这样一路僵持着回家了。羊刚要进圈,那些羊迎上来,拿角在它肚皮上蹭了几下,又拿鼻子哼哧哼哧地嗅一周。这么一天的功夫它们就面生了吗?

我喂它还不到一年,它这畜生也没忘记我,拿眼看我。

我用开水给它们烫了山芋梗子面,掺了麸子,一股草香热腾腾地卷上来。它把脖子拉伸到极致,耸出警惕的头颅,羊毛抿得紧实却不光亮。其它的羊都稀稀拉拉地甩着大肚子往石槽那边走,它却紧紧地贴在羊圈门口,挺直,精干,像个放哨的精兵。

“过来!吃食!”我呵了它一声。

它的头颅往我这一甩,警惕着什么。

别的羊都吃饱喝足反刍着回圈,它站在圈口,警惕它自己的事情。那些好斗的羊嫌它碍事,拿头顶它的肚子,它挺直身子,一动不动,瞅着我。我实在说不清它是在瞅我,还是在提防我,或者有它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只是没有被我领悟罢了。

这时,我似乎被一种力量控制住了。

吃过晚饭,我去锁圈门的时候,它还站在那里呆呆的不动。因为天太冷,我天天给它们火,把锅底还没有燃透的树根挑出来,倒进没用的水筲里,找个木板随便盖上,就这样一年一年地给它们取暖。别的羊都靠过来取暖,它却冷冷地贴着墙根。

熄了灯,我钻进被窝里享受温暖。夜静得像个酣睡的老人,安详而诡秘,夜富有新鲜感,我想着明天还要去卖羊······我睁开眼,想听见从羊圈里传出一星半点的动静,我竖起耳朵听,一直听到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也没有听见。

第二天,鸡刚叫头遍,爹就把我叫醒了。我知道,反抗没用,多年的经验告诉我。

我哈气连连地起床,喝了山芋粥。爹说多喝点,要不到了大集上更冷。我又应付地喝了几口。

爹拿出那件褪了色的军大氅给我披上,我甩甩打打地跟在他后边,矮个子唱大戏似的。我打开圈门,羊前呼后拥地挤出来。

羊都出来了,上石槽跟前吃食去了。它却没出来。

“狗日的。”爹把他这句名言放在任何一个场合。

爹的半截身子探进羊圈,骂了一声狗日的,就退回来了。爹看看我,我就明白了。这么矮的圈口,非我莫属。我勉强钻进去。它一见我,先一个机灵,躲在墙角,尾巴翘起来,我一动,它的头又是一个机灵。

我说:“爹!我不敢轰它。”

“狗日的!”

我也揣摩不透爹骂的是羊还是我。

爹扔进来一根绳子,说:“套住它的头。”

我说:“还是你进来吧。”

爹说:“我要能进去还用你个狗日的。”

爹在外边闲得狗日的个没完没了。

绳子在我的手里跳舞,前畏狼后怕虎没有用,我硬着头皮靠上去,刚要去套,它就贴着墙根逃到另一个墙角,我又靠上去,它又逃了。

“行了没?”

“好了!”我大喊了一声。

绳子顿时绷成了一根弦。我钻出来,爹正呲牙咧嘴地往外拽绳子。

我也帮着拽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实力相当,慢慢地,它开始服软了,拖拖拉拉地出来,像拉一头犟牛。

爹腾出半截绳子,抽得它噼啪响。它后腿一蹬,屁股弹了起来。

爹生拉硬扯地把它牵到石槽边,它连闻都不闻,耸着头颅倔强着。

爹使劲把它的头摁进石槽里,它扑腾着往回抽身子。“狗日的!日恁娘!”爹嘴里满是粗俗的话。

那些羊都耸着头颅看,我看着那十几双眼睛,想到了某种大敌当前或者穷途末路的仪式,正式而严肃。

爹牵着羊,我推着羊屁股,推推搡搡地来到大集上时,温热的太阳已经铺得遍地都是了。太阳照在身上总是好的,有点暖,抓痒我的皮肤,可身上的破军大氅一点都不多余,因为这是在鲁东南的一个山坳里,年将到,正是冷时候。

羊市在大集的最北边,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这“一毛不拔”的原野一点都不荒凉,因为它一望无垠的气势足以爽人的肺腑。

我看见一头羊亮开四蹄,踏得原野狼烟四起,它前腿抬起,绷直身子,弹出结实的肌肉。没了绳索,它恢复了野性,简直成了一头撒欢的狮子。

“真他娘的好!”爹撸了一把脸,大喊。

那些抽烟卷的老汉,也擦亮眼睛,烟卷在手里寂寞地喘息。

“真好!真好!真他娘的是个痞子!”那些看的人激动得也野性了。

这也是把羊市安在大集边缘地界的原因。这样野性的种羊没有大场地是不行的。

一个哨子响起,那头种羊杀将回来。它径直跑到我家的羊跟前,迂了几个圈,挑起粗糙的鼻孔,喘粗气,尾巴甩得像熟透的高粱。

我家的羊一下子就显出了弱势,它的尾巴是夹着的,虾起身子,一副举白旗的狼狈相。那头“野狮子”戗起脊背上的毛,喘着粗气呼呼啦啦嗅它的气味。

爹急了,自家的羊不争气了,叫人家不光笑话羊,人也跟着不光彩。

爹骂了一声狗日的。蹬了一脚“野狮子”,反倒把他自己弹了回来,撞到我身上。

“旁边去!”爹说我说得没一点好气。

“野狮子”的主人来了,吹了哨子,挥了鞭子,它就老实多了,主人在羊角上的铁环上栓了绳子,牵着它走,“野狮子”不甘地往后看,屁股和身子弹成鲤鱼跳龙门。

爹弹出一根烟卷,也给旁边的那个人弹了一支。

我看见爹偷瞄自家的羊。他肯定后悔了,他后悔没有好好喂它,光喂那些母子好饲料了,什么玉米糁、山芋干、黄豆、高粱都给那些下羊的母子吃了,他的肠子该悔青了。喂猪的在意人家对自家的猪的看法,喂牛的在意人家对自家的牛的看法,喂羊的也不例外。

买羊的来了,人家说了价,爹不中意。他说:“年快到了,买回去,杀了,能卖个好价。”买羊的说理是这个理,就是太瘦了,不出肉,又不是杀猪卖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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