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少个娘
我之所以能记住她，或许是因为除了我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记忆开始的时候，争吵便没有停止过，经常出现父亲像发疯一般追着真的发疯的母亲打，按倒在地上一拳一拳的，嘴里还不停的叫骂，狰狞的表情我现在都还记得。如果当时有刀刀溅血这个词的话我想我会很容易的记住。母亲确实是疯了，在她十八岁满怀希望考大学的时候在班里被一男生欺负了，撕了她的书本，打碎了她的眼镜，但老师却还要母亲赔他医药费，因为他的手指被眼镜碎片割伤，因为他的父亲是校长。那人打了母亲一巴掌，然后取消了母亲的高考资格，很自然的母亲就精神失常了。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她带着瓶底般的眼镜在阳光下捧着厚厚的书看，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她鼻子上玻璃片是什么，所以习惯性的伸手去摸，但是很快她就像条件反射般会变得歇斯底里，把我推到在地大声斥骂，目光神经兮兮的就像被夺去食物的老猫。自从那时我就不敢再和她睡觉，她似乎也更喜欢哥哥一些，虽然还是经常会神神叨叨。他们都说爸爸疼我，我想或许是因为妈妈不疼的缘故吧。听婶婶说我出生的时候正好她犯病，经常抱着我傻笑然后突然间就想着把我往地上摔，所以家人都不敢让她抱我，而我也只是吃奶粉长大的。我想这就是我身高始终超不过姚明的原因了吧。
等到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能从遥远的甘肃来到河北，是因为我的叔叔骗了她，说带她去上学，然后就把她嫁给了我已经离过一次婚的爸爸，至于当初她为什么跟我叔叔来，是不是喜欢他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她犯病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但是我叔叔只要一句话她便能很快的安静下来。听爸爸说她给妈妈买了很多东西但是都被她犯病的时候要么弄碎要么弄丢了，眼镜、钢笔、自行车、缝纫机，手表等在那个年代的奢侈品，只要妈妈要，他便会给她，即使知道很快便会被她弄掉。因此，我想他是爱着她的，虽然他从未跟我提起过。
她一直都有早起散步的习惯，每天早上天还不亮的时候便会起来去村边的田地里逛一圈，然后带着一身的露水回来做饭，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很浪漫，但是因为渴睡从来没有跟她出去过，倒是大我两岁的哥哥经常起来陪她锻炼。终于在一个多雾的秋天，她再也没有带回露水，还顺便带走了我的哥哥和几百元钱。据说她是想回她的老家，想去看下我的姥姥，至于为什么没有带上我，我归结于她不喜欢我，或者说她犯病的时候还能清醒的认识到我睡的不是她的被窝。那一年，我七岁，我一下子被长大了。当别的小孩还在想着今天要吃什么零食的时候，我已经学会怎样察颜观色，我很好，不喊不叫不哭不闹当然也不会笑，即使在外面被别人打哭也会不露声色的把泪水抹掉。我开始一个人走偏僻的小道，因为每当我从人群中穿过的时候总会有人指点着我瘦瘦的脊背低声的说笑，目光像看着一只小耗子刚吃过老鼠药，与其说是可怜不如说是可笑。我不愿做祥林嫂，当然这个人名我多年后才知道。
之前她也出走过几次，吃了很多苦，最严重的一次在西安被几个流氓打断双腿丢在垃圾站，腿骨都生出了蛆虫，幸好被西安大学的一对美国夫妇所救，当时当地政府不肯医治，他们说政府不管的话他们便接妈去美国然后让报纸曝光，于是她被医治了，很神奇的生还了。现在家里还有那对美国夫妇和我们全家的合影，只不过我当时只注意到美国人送的圣经还有想不通为什么他们可以生出那么多娃。最终那成为了最后的一次出走，因为她再也没有回来。爸开始说不在乎但几天过去后便开始着急起来，取出了多年的积蓄四处去寻找，寻人启事登满了报，电视里也每天都能看到。曾有人说在石家庄的车站见到过，于是爸便带着人还有钞票去寻找，只是几天下来钱没了，人也没有找到。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学会了做饭，虽然夹生但是好歹也算是热的。那时候我知道了冷，知道了人情，我变得很冷静，知道我注定会和别人不同，那时候我七岁。想起来很可笑，爸回来后我一直小心翼翼的，一度去想象他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把我掐死然后自尽，为此还做了很多的噩梦。当然我的想象终究还是没有成为现实，虽然偶尔不小心犯错的时候也总会有皮鞭伺候。
渐渐地他寻找了几年后便收回了目光，没人的时候会用落寞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道“她一直想考大学但是一直没有实现，希望你能圆她的梦吧”，或许是因为有皮鞭作为动力我学习出奇的好，好到连我自己都有点意想不到，开始人们归结于我有一个高中肄业的神经妈妈，或者说她死后在天上保佑我，当然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认为她有多喜欢我。后来我才想通不是我聪明，是我的心智被成熟了，提前接触了一些世态炎凉让我很难被那些小儿科的题目迷惑。学习好了之后难得的他不再打我，或许是因为我承载了他们两个的梦想吧。然后走在村里也渐渐的有人会打招呼，问些类似询问祥林嫂的问题，开始我还心虚的回答的小心翼翼，渐渐地我也麻木了回答他们的也只是象征性的冷笑。习惯了别人虚伪的夸奖，我也学会了虚伪的应，有时候撒谎也面不改色，这还真是无师自通。
初中后家庭调查的时候我总会填上关于妈的那个名字代号，跟老师同学去描述一个我想象中的美满家庭，有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这种自我催眠中，仿佛我真的这么幸福。但是谎言始终都会被戳穿，身边总会有熟悉的人，编造的美满也只会像肥皂泡膨胀到一定程度便会破碎。因为她我曾经很自卑，谈起她的时候，有点像阳光下的雪人般无所适从。高中开始家里经济开始变得入不敷出，爸也开始变老也开始变得感性起来，时间终于敲碎了他坚强的外壳，每逢过节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吸烟沉默，然后眼泪会掉的一塌糊涂，我都不忍去面对，开始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哭成那样，直到我第一次因为爱情落泪。现在看来，爸这一生真的比我要坎坷的多，真正心痛的是他，背后被人指点的更多的也是他。很庆幸的是他一直供养着我的梦想，也是他们最初的梦想。
终于那一年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华中农业大学211工程教育部直属全国重点大学，我记得当时他的脸像盛开的菊花，皱纹舒展开不再堆砌在一起。很巧的是那个夏天我们又收到了来自妈的音讯，终于在那个闷热的下午我们几经奔波来到河南安阳的那个她被拐卖到的贫穷农村，见到了十六年未见的妈。之前我曾幻想过很多见面的场面，但是看到她的时候我还是不禁的一颤，觉得之前多年的怨苦都算不得什么了。那天她又犯病了，因为听说有我，说我考上了大学，圆了她的梦想来带她回家。她显然老了很多，我很难辨认出我印象中她的模样，一只眼睛接近失明据说是被现在的丈夫打坏的，步履阑珊据说因为曾经想回家被打断过几次，衣衫破旧，嘴里絮絮叨叨，她似乎看不清我想伸手摸我的脸，但是最终还是停住了，就那样对望了几分走开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一句话，之前很多想好的话语，煽情的、霸道的、凄惨的都哽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哭，直到我在离开的后视镜里看到她憨傻的苦笑的时候，我终于掉了一滴泪。她对民警说，她已经又生下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不愿她受我同样缺少母爱的苦，而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需要她，而她只会成为我的牵挂。
现在我已经能很平淡的诉说这一切，就像说一件别人的故事，与己毫不相关。只是我仍然记得我离去的时候对自己的许诺，不再去恨她，不再去难为她，等我有时间就去看她，忘记孤单的童年，忘记那个秋天和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