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穷死，还是愿意脏死

十多年前，还在上大二的我，很幸运的得到了一个赶赴大山里采访的机会。那还是我第一次远离城市去进行采访。我要去采访的对象是一座被附近化工厂严重污染的村庄。而那家化工厂是当地政府的利税大户，按当地老百姓的说法，化工厂是政府的“摇钱树”。

靠近村子的第一印象就是村子周围烟雾缭绕，离着远你可能会觉着是村民在生火做饭。可实际上，那是化工厂排出的废气，初来的人都会胸闷气短，很难忍受。真的很难想象，这里的村民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年复一年过下去。

我进村采访重点关注的是秦老伯一家人。进村与秦老伯见过面之后，他直接把我带到村口的地里。正该是要快丰收的季节了，可田地里，水稻是一片枯黄，秦老伯说“今年的收成又没有指望了”。

此前，还有更让秦老伯一家人难以接受的。在我进村来的前一年，秦老伯唯一的儿子不幸患上了白血病。可是按秦老伯的说法，他儿子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在化工厂开工之后，儿子才出现了身体不适的症状。而儿子就在离化工厂不足一里地的一家采石场工作，每天必须忍受化工厂排出的大量废气。

秦老伯的想法不是没有根据的。儿子被送进市里大医院之后，医生在详细了解情况，并在秦老伯带领下，进村实际观察后得出一个结论，秦老伯的儿子得病当地的化工厂是脱不了干系的。而且此前，村里已经有很多人得怪病死去。秦老伯的儿子是幸运的，他好歹搞清楚了自己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得病。但他又是不幸的，由于送诊时间太迟，他最终还是在病情得到确诊后半年去世。

唯一能够安慰秦老伯那颗受伤心的是，儿媳妇在三年前已经为他添了一个孙子，这是支撑秦老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儿子去世后，秦老伯心怀忐忑地带着孙子也到市里的大医院做了体检。还好，孙子身体一切正常。可这时儿媳妇的一句话却让他高兴不起来。儿媳妇说，她不能在这个天天闻着难受气味的鬼地方守寡一辈子，她要改嫁。秦老伯很无奈，知道勉强是没有用的。他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把孙子留下。儿媳妇爽快的答应了，收拾东西离开了秦老伯家。从此，秦老伯的孙子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送走了儿媳妇，秦老伯把关注重点放在了那家化工厂身上，他要化工厂给他死去的儿子一个说法。不想，化工厂有当地政府的强力撑腰，秦老伯最终只得到儿子的丧葬补助。而且政府和化工厂说了，这不叫“赔偿”，只是“人道抚恤金”。

秦老伯不服，想去上访。但秦老伯的妻子告诫丈夫，化工厂的后台硬得狠，咱惹不起，认命吧。可倔强的秦老伯不想就此认命，他执意上访。可是上访接待部门给他当头一瓢冷水。上级部门说，你说人家污染导致你儿子死了，你拿出证据。秦老伯掏出儿子生前所有的化验单交给接待人员。可接待人员告诉他，这个在法律上无法与化工厂污染构成直接联系的。

岁月是把锋利的刀，秦老伯的锐气在一次次的上访失败后被渐渐消磨殆尽。多次上访被以“无直接证据'的理由打回来之后，他最终选择和老伴一样“认命了”。

看着墙上儿子的遗像，秦老伯眼圈泛红。他问我，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穷死，还是愿意脏死？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心里难受，回了一句，您说呢？秦老伯咬着嘴唇，看着儿子的遗像说，如果老天给我儿子一次重生的机会，我宁愿让他穷死，也不能让他脏死。

我知道，秦老伯说的“脏死”实际上就是“被污染死”。当时我的情绪被他感染了，声音有些颤抖，在颤抖声音中，我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想知道秦老伯宁愿穷死也不愿脏死的原因。

秦老伯回答的很简单，只一句话，因为穷死比脏死更干净。秦老伯简单的一句话，我记了十多年。

十多年后的今天，秦老伯的孙子应该长大，该上初中了，真的希望他不要再重复他死去父亲的悲剧。

如果那家化工厂还在的话，我真诚的恳求你们，自己活，也给别人一个好好活下去机会，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