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随笔
我想坐下来喝一壶茶。此时，一只雀儿正掠过我的晒衣杆。
听了一夜的雨，那些帘外雨潺潺、一晌贪欢类似应景的诗句逐次在似睡非睡里纠缠不休。夜里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立在花丛间晒太阳，有一只精瘦的猫窜过来，扑到花丛深处，倏尔不见。它让我记起谢榛《四溟诗话》里的那句：猫蹲花砌午。多好的意境啊，不知不觉天光大亮，那些花丛和猫，全都消遁无影踪了，让人懊恼不已。
初冬的雨断断续续，绵绵哒哒下个不休，这会儿，它有了乍歇的光景。我捧出我的紫砂壶，趿着拖鞋夹着书二流子似的以脚蹬开露台的门。之所以用了个蹬的动词，那是因为我的二只手没法腾出来，它们分别被茶壶和茶具占据去。
初冬的露台最适合看书了。当然，春天的时候它肯定是更光鲜迷人。可惜今年的春光已逝去，连秋光也得仔细着逮住尾巴，稍不留神它就被冬天取而代之。我怀念起我春天时的露台来，那时我的两盆贴梗海棠开得红彤彤似火般通亮通亮，那时我的金边瑞香飘散着醉死人不赔钱的迷人清香；那时我的百合矜持曼妙如少女般清扬，我的康乃馨和非洲茉莉等各自千娇百媚意味绵长。而初冬的露台，少了一些花的娇媚，多了一种叶的深阔。
月季一向是殷勤的，时不时记得抽出几张艳丽的花朵儿，给你生动，让你惊喜。三角梅更是开疯了，粉粉绰绰。连续几个有月亮的深秋夜里，一个人站在露台上看花赏月，忘乎所以。月光下的三角梅标致得很，朵朵簇放，丝毫不见扭捏作态，憨然可掬。时有那夜虫高一声低一声衬托，看花的人便忘了露水和更漏的延深，只呆呆伫立花丛深处胡思乱想。仲秋后的月亮仿佛上了一道瓷釉，不知人间欢忧一派豁然清亮。
露台上摆一壶云南滇红，摊开书来看。车前子的《不寒窗集》似更深露重里的一轮清月，他在文史里指手划脚，状似无意，却勾勒了无数令人暗暗叫绝的妙笔。老车的文字，被认为是“明朝小品在二十一世纪的复活”。老车，原名顾盼，1963年生于苏州，一个点墨成香的诗人、散文家，也是水墨工作者。
他的诗我没有读过，他的散文集子看了几本，便有了收藏的念头。《册页晚》有一集叫饮茶记。他说他平日里喝的第一道茶往往是六安瓜片，他给予了六安瓜片很高的赞誉，说它在绿茶里属凤毛麟角。他写喝武夷水仙像云浮在半山腰，衬着碧海青天里的红日，渐渐地，身子也晴朗。这样写着，让人也跟着腾云驾雾几分。清晨喝这两道茶，应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老车这个人写文字其实是乱掰的，说饮茶记，他才说着武夷水仙，就扯到早餐上去了。什么小米粥、半碗雪菜冬笋等等其它。他的第二道茶说是碧螺春，碧落春的好处被他定性为空灵二字。接下来他会喝铁观音，春秋毛尖和普洱等。他花那么多时间用来喝茶，还可以写出这么多的好文字，这让我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写的茶渍唤起我的同感。晚上喝茶，有时喝得深了，倦怠四伏，推开茶盏胡乱就睡去，哪顾得及时清洗茶盏。第二天起来，便看见茶盏窝窝底，浮露一圈一圈颜色暗降的茶渍。他连茶渍都可以做文章，写了篇《茶渍记》，“岩茶茶汤一夜之间在白净的瓷茶盏里写意而出的茶渍是浅绛色的”。
跟他的饮茶记相比，我更喜欢那一篇《熬粥读书记》。他熬紫米粥，时长两个小时，沸腾后，拧出小火，熬煎多时，待粥面浮现一层深奥的彩霞，放入淮山药，拧出大火。待沸腾后，投入红枣，把火拧小，等待枣香溢出。这样寸步不离的熬粥过程中，他便读书。从李贺的“少年心事当拿云”到卞之琳的“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他在天机上织锦，伸手拿来“湖水年年到旧痕”的好文字。
读余秋雨的山居笔记，一眼相中笔者浓墨蘸写的承德山庄，还有苏东坡贬谪黄州一记。看一代文豪狼狈地出汴梁，一路颠簸到黄州，住一破败寺庙，擦一把灰土的脸，喘一口浑浊的气，周遭寂静，人情惨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权势和金钱，往日富贵繁华残破不堪，僵凉僵凉。余秋�暧昧艘桓龊芎玫拇氪世锤戮邮看朔骼攵郏�“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读过苏东坡很多诗词，最欣赏二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和“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一句。人只有在一种彻底的寂静里，才可以洞悉世态苍茫。所谓的坎从不在身前身后，只在于人的内心深处作茧自缚。佛曰，放下即是一种获得。
从当当网上购得竹久梦二的《画与诗》已有数月。《春之卷》，是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代表作。画册里的人物，有灯下缝衣的妻、窗下掩袖的哀愁女子等。竹久梦二，日本明治和大正时期的着名画家，�爸∩杓萍摇⑹撕透枞恕Ｕ馐且桓龃游词芄魏巫ㄒ笛盗返幕撸�作品也不带有任何绘画流派的斧凿痕迹。他曾以妻子为模特，创造出一种独特的东洋人物风俗画，画中人物大多是体态优雅、温柔多情、满怀哀愁、眼睛大大的女子，梳圆髻、着和服，称为“梦二式美女”。
他的《黑船屋》，有垂眉低眼的女子怀抱着一只黑猫，微微仄着瘦削的肩，光洁脚趾裸露。他的《待春之人》，有女子立在梅树下，双目微微垂落，状似不胜哀愁。据说画中的女子都是梦二的情人阿叶。阿叶比梦二小二十岁，出身贫家，少时与母亲到东京当人体模特，后遇上梦二，与他生活四年。她曾与梦二有过一个孩子，不幸夭折，她尝试过自杀，后来离开梦二，做过画家岛藤武二的模特，也有过两次婚姻，最后嫁给一位医生，平静终老。我不时会从书架上取下这本画册翻阅，那些金紫绛碧的裙裳，流水浮灯的画面，清酒樱花的哀愁，刹那间，有乱世荒城之感。
初冬的阳光照在我的露台，洒落几片在旧式靠榻上，我坐在小木桌边看梦二的画，笔迹奇峻。仿佛看见，有那只黑猫静静蹲伏在他脚边。他穿和服的身影在画卷里隐去。我放下书抬头看清峻的天空，一朵月季花在枝头绽放。合起书的时候，有书签掉出。平日里看书最喜欢用书签，各枚精致的书签成了藏书里一种别致的醒记。它提醒我上一次遗留的页码，也让我在挑起书签的一刹那，眼神不知觉落在印有不同图案的书签上，即有摆脱埋头啃书的倦盹。其中有一枚书签最喜爱，陌从苏州西园寺求回来的，上面写着三字：吃茶去。
时光如舟子，负载着浮生琐事，生老病亡，人情功利，得失计较等。临书但有惆怅。不如喝茶去。一壶茶，一本书，一个倦盹……会让你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日子便是，过一天，减一天，却也是往返不停。车前子有一句诗很有清味，“有昨日的人，才有美。”便在这现实和虚构里取意，心和笔随时记录一些心迹，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