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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信

作者: 郭启宏2018/01/29情感文章

今天五六十岁的人,谁也忘不掉曾经活过来的一段时间

在那段不算短的时间里,我有过种种惧怕。其中之一是惧怕填写各种各样的履历表。因为在亲属“政治面目”那个长方形的框子里,我必须填上:父——右派分子,兄——右派分子。我总是找一个角落悄悄地填写,装着手慢的样子,磨蹭到最后一个上交。除了向组织坦诚,我不愿意他人窥得我的“根底”。那份惴惴不安,那份卑微琐屑,大概目光里还会流溢出兔子般的怯弱。后来,病故的右派父亲“摘帽”了,长方框里虚了一个位置(虽说备注里多了一行文字),“现行”的右派哥哥骤时显得更为突出。

哥哥比我大11岁,是个语文教师。我从童年起,就十分崇拜他。他被划为右派,我心中的偶像一下子坍塌了。我痛苦了好一阵子,终于相信了他是“堕落为右派分子”的,我无数次检查自己同他划不清思想界限。到了“史无前例”时期,我终于无可遁形,以“狗崽子”的身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从前的那份小心翼翼再也无济于事了,兔子般怯弱的目光或许添加了几分呆滞。不管“划清”、“划不清”,远在南方老家乡下被监督着的哥哥的一言一行,总是如影随形,或隐或现、或迟或早要在我身上引起反应。

有一天,单位传达室给了我一封信,异乎寻常的厚,是哥哥寄来的。我拿在手上,意识到一种沉重,不敢当众拆封。回到我的小窝,一读,傻了……信里夹带着一封上周恩来总理的万言书,要我代为转达,并说如果我实在办不到,就把万言书投入北京的邮筒。大概任谁读了那封万言书都会慨叹那里边用尽了一个语文老师的全部才华:既要申述希冀摘帽的因由,又不能否定历次政治运动的正确;既要昭示向党的忠贞之心,又必须排除翻案的嫌疑。

我为难极了。我想,我不过一个普通编剧,既没有火箭干部通天的门径,也没有丑剧演员发达的泪腺,我连市革委会什么组员之类的人都不认识!那就扔进邮筒寄走吧!扔进邮筒?这封万言书将打上邮戳,同着为数不少的“周恩来总理亲启”的信件,一起送到国务院办公厅信访局,一位工作效率惊人的中年人一目十行,马上“转某省”,很快也可能不快或较慢,省里一位同样能干的干部也写上“转某县”,于是万言书回到原地……呀?高音喇叭传出人们愤怒的声讨:“右派翻天了!”没有多久一封从机密渠道送来的公函,飞到本单位革委会政工组的办公桌上。“为其右派亲属翻案!”寥寥几字便宣告我政治生命的终结……想到这里,我畏葸了,这封万言书不能寄出去!何况我的小窝原是风雨中的危巢,如今又有了嗷嗷待哺的幼稚!

夜里,我把万言书悄悄地烧了,又回复了哥哥一封信,谎称万言书已经寄走。我心里这样解释着自己的行为:我知道这封万言书的份量,我不能害了他;我也明白他盼望着周总理明察他的向党之心,我又不能绝了他的希望。可是,信寄出后,我后悔了!我不能无视铁一样的事实:我用谎言欺骗了一颗赤诚的心,我眼睁睁看着他把无望当希望!我惶恐地审视自己,发现自己灵魂深处原来是这样卑劣!那种种堂皇的理由不过是一层层眩人眼目、自欺欺人的虚伪的薄纱。我几次提笔,打算对哥哥说明真相,却又举笔踌躇,半天未著一字,我缺乏勇气,不敢直面人生

不久,我听说一位同乡同学到北京出差,他的姐夫是老家县委组织部长。我觉得机会来了,我要作弥补过失的努力。我鼓足勇气,腼颜找上门去,同他拉关系、套近乎。我借债请他吃饭,送他礼物,为他卖苦力、当小跑腿,甚至逢迎他!我不敢有奢求,只望他能在他姐夫面前替我哥哥说几句实情话,给他安排一个得以糊口的卑微的差事,让我瘫痪的母亲摆脱连累,得以返回城里的老屋。这些都是当时“给出路”政策所允许的。这位同乡同学大咧咧答应了。在日后的交往中,他更多次居高临下、颐指气使,驱遣我为他办种种苦差事。我隐隐生出不快,终还是逼勒自己效法养马的勾践、钻裤裆的韩信,拚着汗水和泪水,抛撇清高,践踏自尊。我为的还是那个悔!许久以后,我才得知他原来不过虚应一诺,他甚至拿我的“蠢事”当笑料取乐,他说他肯吃我这样出身的人的请,已经够给面子的了!

哥哥四十八岁那年带着几许梦幻、几许凄凉撒手长辞。噩耗传来,我的心如苦海翻腾着哀波,在悲伤与悔恨之中,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用文字宣泄我的情感,我填了两首《金缕曲》:

兄也归天早!忍相抛,异乡胞弟,故园家小。四十八年方盛壮,更有珠玑环抱。竟撒手,红尘中道。料得临终应饮恨,算平生曲折知多少。非与是,从兹了。青山白石长依靠!念英灵,浩然正气,堂堂一表。比似凡庸多腐朽,独有书生骨傲。且冷眼,风侵雨扫。菽水承欢泉壤下,便三生结草衔环报。酸痛语,向兄告。

弟亦人将老。者些年,携雏挈妇,穷愁潦倒。心血一腔随逝水,命蹇时乖运扰!况远隔,云山飘缈。空有孝心酬父母,未纤毫福泽被兄嫂。肠百结,唯诗稿。梦魂每向乡关绕。月明中,高丘净土,离离春草。异路幽明长已矣,无复音容笑貌。但一念,后来人好。竭尽余生殚尽力,只兴衰得失终难料。兄闭目,弟祈祷

然而,人已亡殁,不可复生;错已铸成,唯留长恨。即便是情真意切的文字,也无法平息我心中的悔恨,我把词作锁进抽屉里。

其时已经是“文革”后的第三个年头,一切都在变样。真想不到哥哥死后不到半年,当地政府便为他改正、平反,家属返城、安排工作、归还老屋……数十年的繁文缛节一下子变得简单明了。当然,也还留了些落实政策问题上的“小尾巴”,由我四处奔走,也基本解决。侄儿们抹着泪说:“亏得有个好叔叔!”我却麻木,我不明白是关情,还是负疚?

又许多年过去了,恩恩怨怨都如浮尘。我常常想起哥哥,有时竟从梦中哭醒。我崇拜过他,也埋怨过他,我帮助过他,也伤害过他……我似乎从理不清的头绪中理出了一种“超越”,那不是我和他两兄弟之间的感情纠葛,或许最终存留下来的只是几分苦涩。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位同乡同学,但我感觉到的已经不是什么怨恨之类的东西,而是一种由历史揭示出来的令人苦痛的嘲讽。因着这种嘲讽,我理解了我曾经憎恨过的人和事;也因着这种嘲讽,我的毫端远离了造作的潇洒,而现出举重若轻的涩进。

久远了,我的焚信!记得我在烧毁那封万言书的时候,火焰窜着舌头,慢慢地舔吃着字纸,字纸蜷缩着,成了佝偻,一张张,一页页,慢慢地成了灰,那灰恍如黑蝴蝶,上下旋舞,我的心紧缩着,又惊跳着……如今我把这久远的悔恨珍藏在记忆中,并非只为怀旧,尽管每次翻腾都如摔破了五味瓶,然而每次翻腾却又灿然辉映着七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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