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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俯瞰

作者: 陈博伦2015/04/15情感文章

死亡,死亡。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我看到我的故乡在一片茫茫竹海中起起落落,像一叶孤舟行驶在风口浪尖,仿佛随时会被吞没。周围是海浪般层层围涌过来的竹林,被风吹出飒飒声响。我飞越空中,看到万顷翠浪包裹的小小村落,看到乡亲们热切期盼的目光,看到他们生生世世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其上的一派生生死死的悲壮气息。

我遭遇死亡。

之所以用遭遇这个词,是因为死亡出乎意料。它会冷不丁地就从转角处冒出来,和我打个照面。

死亡并非发生在我身上,但你们可以想象,如果一个杀人犯突然从墙角钻出来与你来了一次并不美妙的邂逅,虽然他的目标并不是你,但也足以让你的心咯噔一下然后狂跳不止,后背发凉。

我从未遭遇过如此密集的死亡。尽管电影里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有数不清的人丧命,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是完全不同的。

这里有必要说一些题外话,因为我想介绍一下自身的背景,好让我的叙述更加完整合理。毕竟这是属于我的经历,所以我所处的情境相当重要。如果读者可以身临其境地体会我当时的感觉,就能更加明白我想说的意思了。

我出身于一个农村,十几年前还相当落后封闭的一个南方村落。大家可能知道,那样一个村子,人们之间通常是沾亲带故的,没有外地的人会来这里落户。村里随便指两户人家,总存在着某种深刻而古老的血族渊源。换句话说,这些人既是我的乡亲,也是我的亲人。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他们认了个遍。家里人指着他们告诉我:这个是姑婆,这个叫舅舅。我望着那一张张沾亲带故的慈祥而欢喜地看着我的面容,顺从地叫着姑婆和舅舅。每年春节,又有一帮已经迁出的亲人从外面进入这个小山村,依旧是我熟悉的面孔,我叫着姨娘姑婶,那些穿着过节的新衣服的大人们就拿出压岁钱和糖果给我。那时候我还小,不会推演他们与我究竟是怎样的血缘关系,只知道牢牢记住他们的称呼。主动叫长辈,是母亲一直对我严加要求的必须遵从的礼貌之一。

那时候我只知道,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在周围漂浮的一张纸面孔,看似毫无关系,却牢牢依附于父母那一辈庞大家族的根系。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职业、家庭,只知道那是我的亲人。

而且在我成长的十几年中,这些面孔没有多出来一个。在我眼中,朋友同事这些人际关系只有在书本里出现过。虽然现在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确确实实,那时候,我从未见过父母用朋友同事之类的关系来介绍某个人,我看得到的,全是亲人。

后来我不断升学,回家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到一月一次再到只有寒暑假呆在家里。我彻底远离了原来的世界,有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我用长大后的目光平视着那些陌生的人脸,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他们的称谓。有一张幼小的面孔在我的记忆中不断浮现,热切地叫着那些长辈,他嘴里吐出的雾气越来越浓,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穿透层层迷雾望着他们饱经岁月刻蚀后的脸颊,仿佛我才是客人,而那些长辈,一如既往地慈祥而欢喜地看着我。

我观察那个世界的窗口,只剩下母亲。

我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刻一般是傍晚,通常还不到晚饭的时候。母亲就会盛早就煲好的汤给我。我一边喝一边听母亲讲村里发生的事,比如隔壁的两户人家为了一点小事闹僵了关系,比如很多外面的人来这里的湖中钓鱼。然后母亲就会冷不丁地跟我说,你知道吗,

村里的某某死了。

母亲说得很平静,我只能装得更平静地吮吸着一根肉骨,也没问母亲那位长辈是怎么去世的。母亲一如普通的农村妇女,哀叹几句世事无常,然后给我盛汤。

我不得不说母亲是个很负责任的信使,仅仅是这个春天,我就从她口中得知了两位亲人的离世。可以想见,这几年,那些或亲或疏的长辈中,又有多少与世长辞。而我往往是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的。听到消息之后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位亲人的面容,然后想象着他从世间永远消失。

我不明白,当我拨开青春的迷雾,走过那些自大、狂妄、偏激、剧烈的年龄,在我真正走向成熟,学会自省、积淀的美好时光,眼前豁然开朗的同时,却猛然踏上了一片黑石嶙峋的荒原,岁月竟飨我以这样一场措手不及的死亡盛宴,其中甚至包括我至亲的外祖父母和其余几位亲密的长辈。直到现在我仍觉得匪夷所思。我只能从时间上给自己一个苍白的解释:老辈人正走向衰亡。

有一次母亲告诉我,我幼时一个玩伴,也是我们家关系较好的一户人家,男人半夜咯血,送去医院,查出胃癌,现在正在化疗,情况不太好。

我依旧是震惊的,脑海中回忆着那位玩伴与她的父亲,握着听筒沉默不语,接下去母亲不知是无心的还是凭自己猜测,说了句,本来夫妻俩攒够了钱,儿女也长大了,终于有机会出趟远门,好好玩一次,这下都不行了。

是的,或许这对于某些读者来说难以接受,但这是事实。在我的家乡,仍然有许多人家,家里的存款也就够你出门旅行几趟,老一辈的很多人一辈子埋头苦干养家糊口,从未出过远门。他们的观念与境遇,比你想象的,落后很多、很多。

而我在听到母亲的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的震惊、惆怅、惋惜、痛心一瞬间不复存在。我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知道母亲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为何包含了这样的魔力,我只想哭出来,好好哭一场。

姨父在工地遭遇意外去世,表姐在二姨怀里呜呜地哭得像个小孩子的时候,我没有哭;外祖父因为车祸永远地躺在了榻上,母亲在一旁执着地一声一声叫着“阿爹”的时候,我没有哭。而现在,那些当时没有流出来的泪,好像要在这一刻,汹涌上来把我淹没。我想哭了,我越来越想哭了,我终于体会到了发自内心的想哭的感觉,我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一次。

是的,我很没用,我听一句话想哭,看一本书想哭,看一个平平常常的镜头也莫名其妙地想哭。有一个夏天我和母亲在县里遇到了村里的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糖尿病,一个人去医院透析。他已经看不见了,我和母亲把他送上载客三轮,他连连向我们道谢。那天的阳光很好,他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望着他发紫肿胀的眼睛,我又差点掉下眼泪

这个时节,是家乡的竹笋长势最旺的时刻,地头的桑葚应该开始成熟,茶叶也可以采摘了,谷雨前的茶叶是最名贵的。我许久没有上山挖过竹笋,也很久没喝过应季的新茶了。我飘在空中,随风飞越我的故乡,终于难以再踏上她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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