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夜

夜，有时就是一扇门。奇怪的是，每次推开它，见到的总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秋夜。

相比于浩瀚磅礴可能终其一生我也认不全识不透的大城市，我的家乡，只不过是个逼仄在太行山间的小山村，它是那样的小，又是那样的静。记忆中，家乡的秋夜总是月朗星稀，充满欢乐的。

晚饭过后，男女老少聚集在打谷场那盏看场灯下，男人们讲岳飞聊武松，谈论怎样对付那只偷吃南瓜的土獾，女人们搓麻绳、纳鞋底儿，孩子们则在高山似的玉米堆和谷穗堆上追逐嬉戏。一个笑话全村人笑，一家的事便是全村人的事。夜深了，男人扛起双脚踢腾的孩子，女人跟在身后，他们穿过婆娑的树影，推开吱呀直响散发着祖辈汗味的院门回家。那是怎样的一个小院啊，三孔白灰勾缝的青石窑洞，一棵挂满果实的梨树，窗台下成批的南瓜垛得整整齐齐，石板上晾着半干不干的萝卜条，厨房门口小花猫卧在草墩上打着瞌睡，秋风总是在这时吹起地上几片落叶，关门闭户，一盘炕，一家人，男人伏在炕沿上抽临睡前最后的一支烟，女人嘱咐男人第二天送些自家打的月饼给邻家大娘，还要看好身边睡着的淘气包，不能让他像去年中秋节那样不等月亮婆婆上来就偷吃饺子……

喜滋滋，美融融，多少个秋夜，我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望着窗上那抹清澈的月光，听着父母聊着家长里短悄然入睡。

可终有一天……我再回家乡，已成归者。在草香依旧野菊满坡的山路上，一个草帽、镰刀、裤筒高卷、挎只荆条篮子的老农与我相遇，他步履蹒跚，眼力已不好使，几次大声叫他，他才怔怔看我，然后猛地叫出我的名字。一只肥大的肉虫正从我脚前爬过，他本能弯腰地用镰刀将它挑走，他在担心我这个孩子害怕。可我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啊！

也许是因为对家乡的秋夜念念不忘，这几年我是越来越喜欢安静了，喜欢那种不受繁华打扰，不被恐惧所困，平实，舒展，干净，又充盈着某种喜悦与期待的静。几天前，有朋友来家中做客，我脱口而出邀请他到老家住几天。朋友纳闷地问我，你的家乡有什么好？

是啊，我的家乡没有名山大川，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汉墓唐碑。它有什么好呢？难道仅仅是那些细雨过后的青山绿水？是那些不用催熟剂的西红柿？还是母亲香喷喷的油炸黄米糕？不，应该是那里人的实在，那里人的真诚，最起码躺在家乡的炕上，不用担心没上门栓会有贼进来，在那里，我的心是踏实的，不设防的，轻松的。

朋友说，那就是很原始，根本没有得到开发嘛！是啊，是啊！多亏它还没有开发。于是，朋友就说我自私。

夜深人静，我在阳台发呆，是我真的自私吗？开发就必须要破坏吗？家乡可是我的私地秘境啊，多少年来，无论我身处何地，都可以借着月光回到家乡。

我实在不愿意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