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絮语

二十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与一朵玫瑰对视》，字里行间极尽对玫瑰的赞美。她的袭人甜香，她的浓艳华丽，她的丝绸肌肤，甚至她的拒绝的尖刺，无不让我心旌摇荡。我写下这样的句子：“今夜，玫瑰在月色中绽放，它的刺让人疼痛，它的花香让人幸福。看看你的额心，是否也有一颗玫瑰徽章？如果有，那么，让我们祈祷，并感激一切。”

那时，真年轻。白衣飞扬，黑发如瀑，葱绿的青春里，谁没有过天真的笑容、透明的爱、欲言又止的羞涩，以及大胆直白的热情？我与一朵玫瑰对视，就像在反观自照：你有的，我有；我有的，你有。尖刺，不过是伪装，是脆弱的自我保护，有多少矜持就有多少激情，有多少骄傲就有多少自卑。

其实，关于玫瑰，我们又知道多少？多少人爱她华丽鲜妍的容颜，倾情于她热烈奔放的性情，又是谁，在反复歌咏中赋予玫瑰爱情的寓意？为什么玫瑰可以代表和象征爱情？是因为它的甜蜜芬芳，还是它的尖刺？这是否意味着，爱总是与伤痛并存？难怪一直以来，沉溺于爱中的人儿总是“痛，并快乐着”。如此看来，植物词典里，最能指向于爱情的，的确非玫瑰莫属了。

在我看来，情感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一株玫瑰，每一株玫瑰都有刺，正如你所爱的人身上总有你不能容忍的地方，爱护一朵玫瑰并不是要努力拔掉它的刺，而是要学会如何不会被它的刺刺伤。

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包括容颜与内心。多年过去，如今再看到玫瑰，我只觉得满心欢喜，却不会想到爱情了。曾经是，“爱与哀愁，对我来说，像杯烈酒……”对爱的贪恋，让我患得患失，情绪也载沉载浮。后来读佛学书籍，读到“诸漏皆苦”，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醒悟，是的，世间所有情绪皆苦，哪怕是快乐。——所谓快乐，是多么短暂、不可靠，万法无常，下一秒便有可能堕入痛苦的深渊，烦恼生生不息。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寻求内心的安宁。再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比玫瑰还要浓烈的情绪逐渐淡了，一颗心逐渐轻盈了，心如水波不兴，不为所动，哪怕爱情。

今年暮春，与好友同游雾中山，深山里邂逅一大片野玫瑰。沿着弯曲的山径往上攀登，一路溪流淙淙，杂树丛生，黄色的、淡紫的各色野花开得正好，像洒落的繁星。先是闻到丝丝缕缕微甜的玫瑰花香，有点像苹果的香味，混杂着草木的馨香。因为是雨后，山里云雾缭绕，空气相当湿润，这种香显得很有质感和层次，似乎在往下坠。

到了半山上，齐膝深的野草中，这里一簇、那里一丛，到处是玫瑰。正值花期，翠绿的枝叶间，有的含苞，有的正在绽放吐艳，雨珠在花瓣上颤动，给这深红的绸缎增添了千般璀璨，万种风情。地上有凋谢的花瓣，青草丛中落红点点，分明是惊艳之美……风吹过，遍山玫瑰摇曳，似乎在絮絮低语。人间四月芬芳尽，想不到，在白云深处的雾中山还有这么多玫瑰独自开放，如此美丽！据说，几年前一个业主在此流转土地，欲建一个玫瑰谷，岂料经营不善，现已几乎荒置，无人问津。不过，年复一年，四散的玫瑰丛长得极为茂盛，因为无人打理，未曾修枝剪叶，它们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倒别有一种野生的恣肆美，又飘逸又安静，野趣盎然。

山里的玫瑰有一种清气。细看，花朵较小，颜色淡了许多，香味也不似城里花店里的鲜切花那样甜腻。在这里，玫瑰回到她自己，与爱情无关。她就是一株植物，活在无常里，活在当下，该开花时便开花，该凋谢时自然凋谢，自然、自在，与世间所有万物一样。

雾中山，据《四川通志》记载：“山恒孕雾，故名。”这里是古佛弥陀的道场，是南传佛教第一站。雾中山开化寺始建于东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历史上曾经香火极盛，寺庙里“大和尚千千万，小和尚万万千”。可惜经历千年沧桑，此地早已物是人非，唯有山径里、荒草丛中的断壁残垣、石狮、残损的石碑，以及碑上几乎剥落殆尽的文字，默默地述说着历史，让人发出几缕思古之幽情。时光像一只巨大而虚无的手，掳去了历史。但是，日月山川依旧，草木依然葱茏，那些玫瑰生长于如此殊胜之地，朝迎彩霞、暮送夕晖，是否也沾染了雾中山的灵气与禅意？如此一想，顿觉满山玫瑰皆居士，在此静默无言，日日夜夜，兀自参禅打坐。

凝望玫瑰，花香里仿佛有一扇门轻轻推开，我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浩瀚、温暖的故乡，玫瑰就住在这里，而它的心里住着爱与美，住着自性清明的纯真与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