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在我印象里只是一个陌生的概念，陌生的人。

在我小小的脑袋里，还不能理解“外地”的含义，总之好似在天边一样遥远。人家孩子的爸爸都在家里，尽管是每天早出晚归，肩扛着锄头之类的家什去生产队上工，但是毕竟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吃饭在一个桌上，晚上就睡在一个火炕上。阴天下雨，生产队雨休的时候，人家一家人便会欢天喜地地嬉闹，打扑克下象棋的，而我们家一到下雨天，那草房子便是雨点滴答，和水帘洞差不了多少，我和哥哥便拿出盆盆碗碗接雨水。那个时候妈妈多半在开会，而叫爸爸的那个人，从不出来给我们遮风挡雨的。人家那份舔犊亲情让我嫉妒不已，嫉妒这东西也蔓延出了我对自己爸爸的埋怨和恨意来了。

当时的生产队是集体所有，以出工的天数和工分来计算的，队里的所有的东西，包括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都由工分作为依据来分配。妈妈是生产队的会计，除了和其他男人一样下地干活，还有一摊子事儿等她去处理，常常见她抱回一堆的材料和算盘回家，夜里挑灯忙活。妈妈的忙碌，自然也就少了很多照顾我们兄妹三人的时间了。

到现在，我回想起那时的事儿来，仍是历历在目，我们的童年孤单而缺少温暖。

稍大一点，晓得了爸爸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突然在某个夜里，敲响家门，当我们几个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见那个叫爸爸的人时，丝毫没有什么惊喜之色。虽然他带回来各色的饼干、面包、糖果都让我们心动不已。特别在那个年代，漂亮的糖果纸可是我们女孩子收藏的珍宝，也是我津津乐道向其他伙伴炫耀的资本，但是我心里的疙瘩还是没有彻底解开。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的夏天，我突然病倒了，一个星期后，学也上不了，爸爸又在一天夜里突然回到了家。他骑着自行车带我跑遍了附近的医院，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尽管我很难受但心里依然很高兴，终于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坐在车后座上，搂着爸爸的腰，看路旁的树和车飞快地向后倒去。后来他毅然决定把我带到他工作的城市。他所在的城市很大，工厂的宿舍离他的单位和医院都很近，不看病的时候，我可以在他的班组里等他，想他一定是不放心我，以便随时可以照看我的。

我看腻了他给我买的那些书，就坐在小板凳上，从开着的门，可以看到工厂高大的厂房，来回奔忙的天车，我知道，爸爸一定在那小小的驾驶室里，盛夏酷热难耐，那空中的阁楼一定是和蒸笼一般了。爸爸说上面有电扇，但每次他下来，我都见他衣裤湿透、满脸的汗滴。有时其他的叔叔阿姨都回休息室了，他们告诉我，你爸爸还要查看各个天车的情况，处理当天发现的故障，因为爸爸是天车班的班长，还负责车间安全工作。看来爸爸也很辛苦的，倒是我从前错怪了他呢！

不知道是大医院的医疗水平较高的缘故，还是一到星期天，爸爸带我去乡村针灸的效果，慢慢地我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爸爸又给我联系了附近的小学，我终于又能背着书包上学了。每天的早上，爸爸都细心地给我梳好小辫，给我弄好书包，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千叮咛万嘱咐，城市里车多人多，自己回来一定要小心。我听惯了他的内容，但是真正地理解了，当爸爸的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道理？我很享受他的唠叨。

我过生日的那天，爸爸请了一天假，熟练地给我扎好小辫，到商场给我买了两套裙子，去公园里玩了半天，从食堂里打了好多的菜。爸爸还用煤油炉给我做了荷包蛋和我最喜欢的疙瘩汤，妈妈的疙瘩汤做得很拿手，爸爸自然也知道我爱吃它呀！

那一天，我和爸爸都很开心，那是我们一起过的唯一一个生日。以后，每当过生日的时候，爸爸都会提前把礼物邮回家，睹物思人，我都会想起爸爸，想起那难忘的情景。

2010年冬天，我爱人在工厂里，被小型的工字钢砸到左脚。电话打过来时，人家没有具体说明，只说人在附近的医院。我一听，整个人就晕了。爸爸冷静地收拾住院的东西，把我送到医院。爸爸说：“孩子，人生总有意外的，有事咱不怕，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论怎样，你不要哭闹，安慰病人，配合治疗！”

是呀，这就是父亲，在我的眼里在我的心里，父亲并不高大的身躯，突然高大起来了。此时此刻，我暗暗地说，我不仅是爸爸宠爱的弱小的公主，我还应该成为和他一样坚强的人！

幸好，那是小型的工字钢，幸好他躲闪得及时，腿部有轻微的碰伤，五个脚趾骨折。手术是在夜间进行的，爸爸和我就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薄薄的一扇门，电钻的声音，剪刀的声音，连同大夫护士的对话声，不时传来，爸爸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攥住我的一只手，如同是引领着我，回到若干年前，把我带到学校门口一般。

住院的日子，女儿被爸爸接回了家，他一天必定跑一次医院，不是送这个就是带那个，从用具到食物，有时把女儿带来。女儿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她没有显出一丝的难过，高兴地讲姥爷姥姥家的趣事，说她还能帮着干好多事情了，这个娇娃在家里被爷爷奶奶宠得要天上的月亮，都不给摘星星，这回她到乖乖的……

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女儿用小手给我抹着，亲着我说：妈妈乖，不哭，姥爷说了，你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呢！你哭了，姥爷的心就会疼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