榫卯木匠

木匠陆八，与我有段锯末榫卯情缘。那一年，我从学校回到老家农村。父亲说：“孔圣人言，十五而学，三十而立。高校停招，没学校可上，该学点什么，也好谋生。”母亲说：“学个手艺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家人商议后，父亲领着我去找远近闻名的木匠师傅陆八爷。说好了，让我从师学艺。后正遇上秋季征兵，家国为先，我便应征去了军营，与做个木匠失之交臂。

小时候，常看到陆八师傅带一班匠人建房子、修风车、造农船、制农具，特别爱闻空气里飘满的锯末醇香，听那锯、斧、凿发出的似乐声响。多少次，太阳下山时，放学路过木工场地时，小伙伴们争着去捡那一卷卷薄如纸、明如镜的木刨花，戴在脸上，充眼镜，捉迷藏。那年头，木工是最受尊敬和令人羡慕的职业。队上提水灌溉的木制风车，运送肥料、收运庄稼的木船等农耕用具，每年都得维修。还有男婚女嫁，庄户人家用房前屋后的树木打婚床、做桌椅板凳等家具，少不了请木匠。村子上有做不完的木工活，木匠陆八爷是最吃香的人。

在家乡，木匠手艺多为祖传。乡村里有木匠、铁匠、皮匠、泥水匠、篾匠等，就数木匠为匠人之首。木匠技艺复杂，掌握这门技术有一定难度。陆八师傅手艺精湛，村上人都叫他“木秀才”。同为“鲁班弟子”，木匠分为方作、弯作、圆作、船车作、雕花作等多个分支，每一支的主攻点不尽相同。方作，主造房屋及桌椅板凳等方形器具；弯作，主制犁耙等农事器具；圆作，主箍木桶等圆形器具；船车作，主修农船、风车等大型农具；雕花作，则雕刻小巧精美器物及花鸟鱼虫等。木工技艺有榫、眼、角、拴、卯，不能有丝毫误差。听陆八师傅说，好的木匠还要得到阴阳两教真传功夫。阳教功夫是一种艺，即能自行设计房屋楼宇建造，独自带一班匠人完成施工。阴教功夫则为一种术，它传承了鲁班的教义，能起水退煞，祭祀开仓，为主人家祈福求贵。陆八爷就是我们那里方圆数十里的全能木匠、得到师傅真传的掌门师，哪一家砌屋造舍得提前数月方能约请到他。

陆八师傅出身贫寒，兄弟姐妹多，排行老八。他身体高大、健壮，头脑灵活，人品也好。那一年，年轻的陆八到老木匠师傅家去帮工，几亩地的麦子经他每天半夜三更下地收割，当日又将收割下来的麦子挑上打谷场，没几天工夫，就帮老木匠家干完了麦收的活。麦收时节，天气炎热，老木匠师娘煮好了粥，炒了豌豆咸，下午加餐送给在田间收麦子的陆八。陆八喝了粥，当饱又解渴。再看那盘豌豆咸，饱满的豆粒一个没见少，只是挑吃了小的和炒焦了的豆粒。老木匠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间，有心收他为徒。

那一天，我回乡下，碰巧看到陆八师傅制作古色古香的大桌子，光是用到的刨子就有长刨、短刨、圆刨、平刨、槽刨，锯有长锯、短锯、线锯、刀锯、弓形锯等等。经他做出来的木制品全为榫卯接口，美不胜收。那时，民间学徒要求极为苛刻。陆八师傅说，他学徒前先行拜师礼，请人说合，送去门生贴。经介绍人作证，膜拜鲁班祖师爷，向师傅行磕头礼，摆上拜师席，献拜师酒语。进门后，从粗活杂活做起，担水，扫地，拉大锯，磨刨刀，锉锯齿，再到抡斧头，开木料，推刨子，凿眼，接榫，一样样地学，一件件地做，不可有半点松懈。陆八学艺，长进很快，得到了老木匠师傅的阴阳真传，加之他一生坚守精益求精从艺，木匠手艺堪称一绝。

我曾读过《鲁班的故事》，“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被后世尊为木匠的鼻祖。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了解到古人木工技艺的高超。那一年，登岳阳楼，拾级台阶而上，每走一步，一次仰望，每一步的接近，一步步地感到脚下有股力量在升腾。贴近楼边，登上楼层，身临其境于“天下名楼”的巍峨与美艳。工匠是几千年漫长历史长河中的民间技艺，留下了诸多精美之作，有些堪称极品，为人类文化遗产。岳阳楼，用它独特的美，静静地站在那里，千年不变，缘于纯木结构建筑，重檐盔顶，全楼衔接对榫，不用一钉。木匠陆八爷的榫卯之作，与鲁班、岳阳楼建造师们一脉相承。

如今，传统工匠技艺在逐步消失，身边的木制产品多为胶粘合及铁钉连接物。那一天，翻阅老舍的书，偶读到先生在《文艺与木匠》中的话：“一个木匠的态度：（一）要作个好木匠；（二）虽然自己已成为好木匠，可是绝不轻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此态度适用于木匠，也适用于文艺写家。”我细细品味木匠陆八爷的榫卯人生，感动那不可或缺的工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