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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枕五谷大地

作者: 丁皎年2016/09/09生活散文

荞麦花开了,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白,一直延伸到低山跟前。白里微粉,阳光大亮或清风稍动,微粉像消失了,又忽如蝶落,鳞波,如白云着色。低山上面是峰,于是有了蓝、绿、土黄、白的层次,垄埂几棵浅绿的杨,田间道上几簇野草,画面明净。月夜亦如此,朦胧蔓色,白居易《村夜》诗云:“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走近荞麦花,高高低低,斜斜矮矮,繁密素雅,丝丝醇苦,昆虫乐于其间。

收割完荞麦,碾出荞仁,盛进粮仓、口袋、木升,可偶尔杂食,元王祯《王祯农书·谷谱二》里道:“治去皮壳,磨而为面,摊作煎饼,配蒜而食。”近来餐厅在“荞仁面条”的基础上新推出一道美食“荞仁面”,加牛肉或羊肉,荤素粗精搭配,蛋白质与粗纤维兼得。如此,荞麦这事基本完了,但农人还有一桩事须做。五谷多为长圆形,但荞仁是三角形,怕破碎,进化成硬壳包裹,像袖珍粽子,这一层硬壳,是当枕头芯的好料,俗称荞皮。荞皮里仍有星星点点的荞仁,过几遍筛子或簸箕,荞皮干净了,灰尘也少了。仍闻着一股土味、柴味、荞仁味,再过几遍水,净了。阳光照到院落里,无一丝风,铺上帆布,晒。麻雀瞅空飞来,乱找拾啄,扑棱飞起,把一些荞皮扇到外面,笤帚再扫进来。闲了,蹲下去,手拨拉,搅几下,荞皮很硬,有筋骨,把底下潮湿的荞皮翻上来,晒个两三天、四五天,晒干,装到口袋里,就等着塞入枕头了。

枕头,要使人头目清凉。养生的俗语说:脚要热,头要凉。一个生命体蓬蓬勃勃,生热了,热气轻而上升,最后到头目,需要挥发,释放,不能燠热。热,从何而来?原因多:人像机器,运行就要发热,吃饭喝水要发热,情绪特别是欲望也会发热。医学上有一句话叫“人之世间,阳常有余而阴常不足”,解释原因道:欲望太多,多了便淤积生热,热,即阳。《东坡志林》里记载一伙人到寺院里游,谈到养生,苏轼就说道:“难在去欲。”有个好的枕头,人醒着也罢,入睡也罢,不知不觉间把头脑里的烦热吸掉,在新的一天里,看到朝阳升起、万物竞发而保持宁静,更能所谓“望峰息心”。

荞枕,一般要先做个枕头芯,用致密结实的花布当芯子,装了荞皮,芯里面狠劲压实在,针线缝密,拍打。好了,套上新枕头,绵软,簇新华丽,印有喜鹊、梅花、小船、小熊、荷花、云朵,令人喜爱,不忍把黑碎的荞皮塞进去。枕头里的荞皮,分合奇妙,一片片柔硬,扎手,合起来厚软,温醇。头枕着荞皮枕头,非常舒服,不硬不软,不薄不厚,不高不矮,不重不轻,不热不凉。它可随形,也可随心,哪个位置多枕一会,哪个位置就枕低了,有了头的痕印,这头印好,是最舒服姿态的自然选择。睡者头姿变化,枕头是侍臣,也跟着变形,顺着主人的睡意、梦意、神意。不过荞枕厚道,又有柔力,不是墙头草,到一定程度,可以温和地阻止主人的歪相,不让颈椎、耳朵、肩关节什么的受损。有那么一个晚上,什么也不想干,只想躺一躺,心却想愉悦,那就是看书。找好书,搁床上,荞枕竖立靠床头靠背上,一躺,亮灯下翻看,近日所想与书中之意契合,或未想之念受书句灵发,或畴昔趣事被书事引忆,惬意之至。

人睡不好,或有邪扰,或阴血虚少,不论怎么,失眠梦多。若梦太多,西医说神经太兴奋,中医说血不养心。有两样东西有帮助:秋季,荞枕。蓼蓝的天空下,低头,地面馥郁,抬头,偌大的清凉界。若雨更佳,伸手,闭眼,仰面,站几分钟,惬意之至,彻悟了世间的一切学问。一走,空寺,林道,湖滨,麦垄,檐下,石径,皆可清心。燕子唧唧穿梭,伞盖般的松柏润湿,老旧的青砖洁净,一朵月季花的红点上顶着一颗随时滚落的雨珠。夜幕降临,推开小楼的窗户,椿树的大叶挨着了窗帘湿淋淋,后寺钟声清越,唐宋句子飘进了屋。抓住,安放书页、青瓷、盆花间。睡觉时,不想宠辱利禄,自自然然枕到荞枕上。

荞枕,枕个十年八年,二三十年,或许布套烂了,换了两三个,但荞皮依然是荞皮。隔几年清洗一次,大盆满水,泡沫丰富,透水干净,布上摊开,暴晒干爽。若有兴趣,可荞皮里加入茶叶,桑叶,薏仁,磁石,若怕药材生虫,亦可不加。

荞枕,好像“土”,但太“洋”的不习惯,不好受用。梁实秋《雅舍小品》里说洋人的弹簧床和铺被的方法“并不舒服”,头亦不清凉。太“古”的枕头,不可太当真。李清照“玉枕纱厨”,枕的是玉石,就是硬邦邦的石头,哪能不凉?曾在博物馆里见过玉枕,婴儿枕头大小,现在若枕,再若一人独处,怪怪的。苏轼的一大乐趣乃“午倦一方藤枕”,虽质朴高古,但舒服比不过荞枕。赵师侠《沁园春》“远列云峰,近参荷气,卧看文书琴枕头”,这很雅,只是只能暂枕,难以久睡。

不过,也不能把枕头看得多么“神圣”,毕竟是外物,枕,不就是随和轻松么。荞枕,简单实惠,经久耐用,不争花俏。它来自于田野,看着它,就是看着日月星辰,枕着它,就是枕着五谷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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