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必读社 > 散文精选 > 心情散文 > 正文

游鬼——长辈眼中的海鱼兄

作者: 苏伟2016/01/23心情散文

昨日深夜,当我正在灯下埋头读书的时候,头顶上方的电话铃声响了,不知为什么,夜深人静时的电话铃声总会让人瞬间心跳加快,脸颊发烫,无论报喜,还是报丧,全都一个样。

我“嚯”的一下翻起身,抓起电话,直呼:“喂,你是哪位?快讲,快讲!”“我把你个碎怂(老家方言,指窝囊废等),我是强宝大(老家方言,相当于爸或爹),你爸爸,你听不出我是谁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微弱、有点发颤,一听便知对方是上了年纪且掉了大牙,说话时“噗啦——噗啦——”吸风又吐风的老汉。“噢——是爸爸(老家管叔叔叫爸爸)啊!你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觉,想必有什么急事要告知吧?”我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电话大声说道。“没事我找你怂干啥?我看你叫书念的越飞越高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入乡随俗啊?!”听着二驴叔的慨叹,我不禁做了一个鬼脸,偷偷地笑了起来,心想:这老土渣子,总爱拿乡土风俗当棍,敲打“外乡人”, 若听他的,这书不就白念了!为了应付,我还是将话题折转了回来,问道:“爸爸,有啥要紧事吗?我着急听。”

“你海鱼哥完了(老家方言,相当于死了),昨晚从天水拉回来的,才五十岁就死了!按我们的风俗,死在外地的人不能进村,只能将尸首停在村外。这大冷天的,老牛北风叫个不停,直吹的那土像王八(乌龟)壳,一脚踩上去,半个脚都是凉的!海鱼这娃命不好,没死在自家炕上,死在外地,你看吧,那干巴尸首从老远拉来,只能停在村头的土窑中,晚上要人守灵,可一庄没几个人的,老婆子和碎娃娃(老家方言,指小孩)能守灵吗?从来没这事,只能我们这些老汉们去干,全加一起也就十一个人!”

“悲惨!悲哀悲伤!”

“娃娃!别说那‘洋话’,我听不懂!对什么人,要说什么话。你不晓得,我们十一个老汉聚在一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白头,全是娃的爷爷,山庄上那黑娃腰都快弓到膝盖上了,翻年就当太爷了!白头老汉为晚辈在荒野守灵,那风‘呼——哞——’地直刮一夜,没个停的,简直像五六十年代林子中的哭,听了让人浑身发麻,头皮起疙瘩。不过,再冷再怕也得守,你有啥办法?摊上这事了,又在这年头,那些少年们决心都大,争抢着往外跑,总觉跑出去就能大发,可他们没想到的是:人死了还要归乡入土,躺到仙人脚下也安全,总不会被人挖掉丢了当游鬼吧!这不,一个个都回来了,年轻人死后靠谁?靠老的守护!老的瘫了靠谁?谁也靠不住!这世道乱了,乱了!唉——”

“爸爸!你们真是太不容易,听你讲,我心像刀割一般痛!”

“你看你这怂说的,跟我们的现实能一样吗?你怂真是生在福中不知农人苦!你好好想想你爷和你婆,他们就是这么过的,那年代活着也是太难了!没你爷和你婆的操劳,没你大和你的工作,能有你怂的今天?我们这些老的不是不容易,而是可怜啊!面对晚辈的不幸和死亡,我们不会说文绉绉的话,但心里日日夜夜像点着一盏灯,走到哪亮到哪,即使到死也灭不了!不是吗?娃娃,你们都好好想想,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我扯远了,不说那些,还是说海鱼吧。他的儿女都不小了,究竟多大,我没细问。我只见那儿长的像长枪杆,女子也是肩宽腰圆的大姑娘,我就弄不懂这些娃娃为何这么懒,这么胆小,这么没力气,又这么好脸皮(面子),好穿衣打扮,好说县鬼儿(城里不务实、不厚道之人)的话!除了嘴上‘吧嗒——吧嗒’会说外,正事上样样指不住!在这寒冬的夜里,风一吹,他们就发抖,肚子一饿,就问有无开水泡面,嫌窑脏便是坐不下,躺不倒,净站着,站久了还叫唤腰腿发麻。我们拿木头棒子一点火,火光就亮起来,我们便忙着烤馍吃,一有香味,流浪狗和黄鼠狼全都来了,火光中跃动大小不一的黑影,难以分清哪是狗,哪是黄鼠狼,只听得‘嗷嗷——咕咕——哼哼’一阵叫。有胆大的竟猫腰夹尾,伸着鼻子张着鼻口,往火堆里钻,我顺手抓起一个大土块,朝那畜牲砸了过去,土块正好砸到屁股上,只见那畜牲蹦跳了一下,尾巴一甩,喷出一股烟雾来,那个臭简直无法形容!我这才知它是‘黄仙’, 赶快取出香来,朝火里一塞,点燃后插在土中,随后连磕三头。海鱼的娃不懂,怯生生地问我:‘三爷,你这是干嘛?’我当时就训了他们一顿,我说:‘你大是个游鬼,还没入土,是很容易上人身的,也可能附在‘黄仙’身上在村里闹人,能不烧香磕头吗?’海鱼的娃娃一听,不知咋的脸色‘刷’一下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哇哇’ 地哭了起来,女儿直喊‘大大——大大啊——我可怜的大大!’看到这一幕,你苍宝爸叹了口气,对着他们说:‘这娃娃才算活清醒了,这才像死了人的样!’娃娃们一哭,那火也像受了感动,经风一吹,‘噼噼啪啪’烧了起来,火星飞贼,狗群也喧闹起来,那叫声真的像孤儿,让人一时弄不清它们是饿得叫,还是冷得哭!”

“唉!如今的苏家峡竟是这般荒凉和凄惨啊!”

“娃娃!你那话如换我来说,就叫真个恓惶!现在这庄里从西到东不过四十人,大多房院都上了锁,院墙上草长的老长,院里的积的老厚,只见老鼠的脚印,不见人的背影。能走的男男女女全走了,凡剩下的多为白头老汉和还没长成人的碎娃娃。也有少数三四十岁的女人在家,那是因为她们有病或脑瓜子不灵,在外不好使才留下的。这些女人也懒得要命,怕累怕脏的,既不养猪,又不养鸡,一天就做几顿饭,几乎不出门。男人要定期往来汇钱,晚汇几天都不行,一个个都很狠,把男人当牛使,当儿训,嘿——那男人呢?他们还真的就认女人好!这都是什么事啊?愿咋咋去,反正我们这些老汉们是无法理解的!面对这等丢人现脸的事,我们又不好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那回事。如果有老不清醒的,嘴里闲不住就去嘟囔,这下可完了,儿子遭殃了,叫女人既哭又闹又骂,整得像个灰土球,大气不敢出一口。

海鱼前几年走时,我曾好话劝过,他就是不听,总觉得到外打工比种地强。他跑到天水给人家干木匠活,一心想在天水安家,供给娃娃上学。他本有哮喘病,一直在吃药,从未见大的好转,带病给人干活,为了娃娃顾不上自个,没有其它出息,只能豁出命去。几年下来,他是挣了点钱,但他们的花销太大,既要供孩子,又要租房子,还要看病吃药,哪够?到头来,钱用光了,病也没治好,两耽误,才落了个这般结局!天水烧死人、埋人都要钱,而且那地方哪能让人安心,买个‘馍头’大点的坟墓,将骨灰往里憋屈地一搁,看了都让人觉得心里透凉!海鱼在外面容不下时,只能归乡,就是归来也是游鬼,躺在故土下,惦记天水那个破家,还要来回折腾啊,他能放心下女人和娃娃吗?!

娃娃!你海鱼哥这一完,那病身子女人和懒怂娃娃咋办啊?他们能回来务农?他们真能变成城里人?我看难啊!娃娃!爸爸给你说这话的意思是:苏家峡虽穷,但别忘了根!再穷的黄土也埋人!我们的老仙人都埋在这里,一辈一辈往下传,我们一辈只剩三兄弟了,你们这辈亲堂十七个兄弟中,已走一个。我们这辈人死光后,看你们一辈咋弄,我们就管不着了!娃娃!你是庄里人人皆知的大写家,别烦我唠叨,老汉的破嘴不一定全讲胡话,你好好想想,看是不是这道理!”

与二驴叔通完话,我陷入久久的沉思:是什么力量让故乡农村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在我辈与长辈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样的隔膜,以至于这般难以沟通?读书人自以为或深反思的那个故乡与活在现实的这个故乡为何如此不同?二驴叔朴素的讲述中一定就无什么真理可言?读书人对血脉之根的认识,就一定高于坚守土地且勤劳又实干的农民?

想着,想着,夜的寒气包围了我,我浑身发冷,颇感无助,于是,将灯熄灭,透过窗外白灿灿的月光,我仿佛看到了月夜下贫瘠的故乡山脉,以及那团在荒野外充分燃烧的柴火和纷纷飘洒的飞灰……

这是多么可怕的乡愁!

更多心情散文

猜你喜欢

更多心情散文

文学百科

文学百科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