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居月诸

蓼儿洼的雾晨

早晨五点钟，英喊醒我，草草洗把脸下楼，顺道接了她一个姓谭的姐妹。天空是洇润的青花色，空气里抽出丝丝凉意。

绕道金泊园，市场内人头攒动，异常繁忙。与鱼贩讨价还价一番，将鱼和螺蛳放到车厢，直奔蓼儿洼水库而去。廖儿洼仿若小城的心脏，方圆覆盖近三千亩，汪洋恣肆，蔚为壮观。是政府举措的又一大手笔，福泽民生，善莫大焉。

街衢空旷，夏木深浓，高耸的广告牌打着赫然的标语。鸟群掠过高楼一角，稍纵即逝。早晨的蓼儿洼，笼在白雾里，茫茫苍苍。水岸、界限、烟村，皆消隐不见，雾气抹去了俗世的具体，汤汤水域，呈现出一种缥缈的诗意。

在水边放生，看着那些鲜活而惊惶的生灵，重归水下故乡，那一刻，它们重生的欢愉和我们的喜悦无有一丝分别吧。

一条鱼儿游到我们脚下，恋恋不去。英蹲下来，那鱼儿乖顺地滑进她掌心，用手抚它，一动不动，安详如母怀里的婴儿。我也伸出手，用指尖摸它光滑的背脊，只见那鱼儿只微微摆动尾巴，不惊亦不离。

太阳冉冉升起，拨开沉沉雾幔，金光遍彻、耀耀灼灼，撒下满湖散金碎银。站在岸上，弥望蓼儿洼水库，只见遥山叠翠，湖水澄明。诸念纷至，一时难言。想到不立语言的六祖慧能。心上有水泽，走哪儿，亦可清澈自喜。

早晨来得明亮耀眼，众生济济，万物有灵。第一缕阳光照临，请启动微笑吧，日行一善，量力而为，攒零凑整，不刻意、不炫耀、不妄言、不评判，剔除分别心、嗔恨心，把每一天淬炼得珠圆玉润，金光闪闪。

《诗经》的蔓野

七月之末，两日长风过后，气温陡然清凉许多。

周六闲下来，自告奋勇陪儿子去练车，随手带本《诗经》。远处山坳升起晴云，野郊芳翠连城，锦陌纵横，烟村毗连，太阳朗朗照彻蓝空。

儿子上了小王师傅的教练车。小王师傅是个年轻女孩，发丝微卷，眼神明洁，笑容恬静。车上还有几个二十上下的孩子，各个晒得黑黝黝，牙齿亮白，真是可爱。

找一处荫凉坐下来，弥望原野。这时节，果树垂首，低下沉实的身子。风过，豆田绿浪跌宕，荚果累垂。玉米株株荷枪实弹，如同田野哨兵，英姿飒爽。

风从四野漫卷，簌簌乱翻书。扉页注了“2010年夏”，下角一枚朱红印章：红炉点雪。随手翻翻，只有几页字行里潦草划过横线。想不起，我在哪一天曾翻过它，之后，又将它搁置书橱里，荒废流年。

佛家强调轮回，从哪里来，必然要回哪里去——每每走进大自然，心灵才会脱去桎梏，无由轻盈起来。我知道，在那古风犹存的乡野之上，永远根植着我童年的故乡。坐在蔓草丛生，植物疯长，百鸟往还的原野里读《诗经》，应该是天底下最为美好合宜的事吧。

阳光丰沛，果园在自然的恩宠里受孕，珠胎暗结，日日圆隆丰润，空气里流淌着子实成熟之前的微妙气息，如同子宫秘境。

把书放在茂绿的葛叶上拍照，风来，一页页翻过，是《七月》，先秦时代的风花雪月，青枝绿叶，四时节序之美。掐了一根葎草，横断面泛着浆，鲜味薰薰。一只瓢虫沿着草茎开始了漫长之旅，两只鸟掠过高处的树杪，抛逐而去。卷耳的刺嫩嫩的，不扎手。茂绿的葛藤，爬满了果园的荆篱。蒺藜花一点也不拒人。塘里覆满凫葵、白萍。匏瓜卧在叶底，像刚堕地的胖娃娃。蒌蒿纤秀，边缘有可爱的锯齿。

日光从密叶间细细筛落，光斑叠在书页之间，晃啊晃，一切变得不可辨识。仰头，侧耳，平原绣野之上，仿佛传来女人们在野外劳作的歌声——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一时竟恍惚，不能确认，这是先秦的原野，还是几千年后绿蔓丛生的午后。我分明看见，一朵先秦的白露，从渺深的时间滑落到眼前的绿枝，虽隔了厚厚的光阴，依然碧绿晶莹。

日日随喜

某日。在兰姐办公室，她的一人世界。一桌，一椅，一电脑，书橱靠墙摆放，橱角一盆吊兰垂曳而下，清雅自持。绿牖半掩，窗前好大一棵银薇，花繁胜雪，枝叶成荫。想说很多，看到花，都熄灭了。我知道，即使滔滔千言，也不可能比一树盛开的白花表达得更丰富。

一日。收到诗人红土赠书，《花冠》收录了她一百首短诗，简而不芜，隐而有节。就像丽敏所说，“她仿佛是那个拿着画笔，随时画下自己生活场景和内心场景的人，她的画有着素描的简洁、朴素，有恰到好处的留白，她的语言看起来是直接从日常生活中采摘的，带着露珠，带着泥土，清新自然”。

一日。见墙角绿萝新生出碧绿的几枝，也不枉我常日想着给它松土，浇水，沐日，诸般呵护，才结出这团团蓬绿。百片叶子，就是百片词笺，片片都是无字清凉小诗啊，炎夏里殷殷献我，不吝半分。

一日。檐下听雨，叮叮当当，噼噼啪啪，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如歌吟，如虫唱，长调小令任撷取，怎么听怎么恰当。张潮《幽梦影》有妙语：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有一日。雪从外地回来，电话里说给我捎了一条桃红色丝巾，我说好啊好啊，桃红色是闻得见香气的颜色，我喜欢。她大惊道，闻得见香气？我笑，不是我说的，是张爱玲说的……

又一日。同儿子一起去早市。买了大把豆角，五只茄子，四斤毛豆。集市上二十块买一辆小推车，把菜放上面，推着走。遇见一车桃子，水润透红，回头问儿子，吃不？儿子摇头。遇见黄橙橙的梨子，问儿子吃不？儿子摇头。又遇见葡萄，颗颗紫里透黑，灿若玛瑙，没等老妈开口，儿子一把将我拽走。儿子嫌我絮叨，说我婆婆妈妈，越来越像老太太了，我侧目道，才看出来？活成老太太才是最高境界。俩人崩不住，大笑。

再一日。儿子正躺沙发里看书，我探头过去，表情肃然，一本正经道，你知道吗？小伙子抬头，屏息定神，聆听教诲。我说，你知道吗？街角花园，种了老大一片美人蕉，都开花了，哇呀，真好啊！小伙子眼神倏然暗淡，转而把目光移到书上，继续看。我拍拍他头：“哪天你替老妈偷棵美人蕉来，好不好？”他瞪大眼：“啊？偷花？你不怕人逮？”“要不我俩一块去偷！”我忙不迭说。小伙子歪头打量我，从上至下，从下至上，“噗嗤”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