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新凉一扇风

炎蒸初褪，大地清润。

“风露飒以冷，天色一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白居易的咏叹里亦有了清澈凉意。

窗外，向晚的薄光里，一片桐叶离开枝头，纵身一跃，旋即落下。

夜里醒来，床前泻一地银光，冷银泛白。野猫在屋瓦上踱步。梧桐的阔叶在风中飒飒作响。一枕新凉，满窗疏影月明中。

有雾的早上，我跑到大湖边。湖在天上，天在水里，上下浑然一色，波光如绸，清湛湛铺展无垠。走在逶迤的环湖路上，足音乱跳，弹拨水弦。水面有鱼儿偶尔浮上来，瞬间与我打个照面，吐一串泡泡，潜入水底。岛在湖心，在天际的低处，穹窿起来，宛若一朵莲峰，只等一阵天风吹过，冉冉拂开莲瓣，清水照初颜。

下班路上，停下来看云。只见千云列仗，霞锦散绮。长空高旷，孤日醺醺。原野、树林、植物、山的颜色，看起来还是盛夏的样子。鸟影从玉米田和灌丛上划过，是浅泼于宣纸上的几点墨色。松针满地的山岗，落日缓缓谢幕。地平的原野连山渐序转为幽暗。

灯火起来，街上联珠攒玉一般，绵延至山顶和山下。广场上人群拥趸，有几对小情侣在放长明灯，灯盏越过人群，越过树影，越过山顶，缓缓升入高空。

夜中，蓦然半弯下弦月，在山中交错的松枝间缓缓浮现，是阿炳的二胡图画过的月亮。

某日山中小憩，满谷绿树芳草，凄迷木深。忽听疏钟几脉，声声一入耳。片刻愣怔，遂想起山下的教堂和寺庙来。走到早市的时候，小雨起来，啪嗒啪嗒落在前额和头发里，凉丝丝。小贩们一点也不惊惶，赶集的人也从容，在满市菜蔬的惊红骇绿里熙攘穿行。枣糕、糖糕、卷饼、肉火烧的气味弥漫空气中，香得人搜肠刮肚，好为难。毛豆一块五一斤，花生两块，随便挑。又买了大冬瓜、紫茄子、长豆角、西红柿。尔后到山下刨了一盆土，将剜来的美人蕉仔细培好，满载而归。

周日，在流畅河消磨半日。

河畔植物园关得紧紧，不见老园丁的影子。记得四月间，与红在湖上看落日，满天绮霞，将流畅河染作金红的一匹。岸边柳烟，衬着潋滟碧水和玉色青空。园中砖砌小路，依水就势，随林赋形，一路蛇引向西。夹道遍植榆叶梅、桃李、芙蓉、木槿、迎春、玉兰、春日醺醺，渐序花开。小径上随意溜达，夕日沉醉，处处花香暗度，鸟声断续。红立在暮晚的水边，影子无限拉长，周身给橘红夕光温柔浸润。碎碎的金，在她细长的睫毛上跳跃。身后衬着一树碧桃，灼灼盛开——所谓桃花得气美人中，如是言。

现在是八月。河岸草色青青，卉木蓁蓁，柳岸烟树，天光水影，漫天匝地的绿雪诗意，如百里合奏，哗哗落入眼底。

走在河边，是新鲜树叶和草根的气息。闻见河流潮湿的水汽，大水车半空耸立，栏杆曲折，平仄如长短句，小令，诗意铺排。倚着栏杆看绿叶田田，层叠铺满河心，那绿泼洒一般，染翠了小半角天空。

水岸边，几朵睡莲绽出洁白的羞涩；一只蟾蜍静栖翠叶，是坐而论道，是心驰神游？一只蚂蚱跳到草尖儿，冥想，发呆，作愣神态；一茎草叶由绿转黄，平静温和，参悟岁月……

“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白鹭从叶间轻盈而起，接着，一只，两只，三只，它们在河面上空翩然来去，此起彼落。几片白色的羽毛，渺渺飘落空中……

鸟群掠过，剪辑长空的寥廓。空中遥遥飘来布谷的啼唱，飘过原野山林，飘过湿地河流，也飘过我清凉的心空，虚室净白。那略显孤单而悠长的音籁，安放在时间的段落里，超越了世俗的心篱。

几日前一个午后，天光暗下来。接着是平地疾风起，街衢里飞砂走石，窗外树影乱摇。云阵纷乱，从空中浩荡卷掠而去。风云如晦，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从抽屉里拿出字帖，是敏送我的《心经》。拿一支纤细的檀香笔，一笔一划，横竖撇捺，承转契合，只静心细细描摹。

忽听耳畔哗然，一霎时，外间已陷入一片苍茫。粗白的雨线一根根抽下来，仿佛是从地上生出，茂密、迅疾、暴戾。松散的泥土被猛然掀开，积水四流，一只蝉从高处弹落。水汽裹挟泥土和草木气息，直透肺腑。有浓烈的腥，凛冽的辛辣，醍醐灌顶。

走到门口看了一会雨。又看雨中栾树和女贞，苍翠碧绿。不知过了多久，雨意渐薄，天地如洗。丽把盆花搬到廊下淋雨，接着又有人搬出一盆，两盆，有绿萝、富贵竹、紫罗兰、红掌、芦荟……

雨声不绝如缕，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从窗前，从廊檐，斜斜飞。听得远处有蝉声起来，忽又黯哑下去。我伏在绿萝的叶子下临帖。喝一口茶，听雨抄经，一笔一笔临摹下去。心里满满是清宁，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