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草

撑竹筏的艄公说起崖壁上的草族时，提到“九死还魂草”。听说过，猫有九条命。没想到，草也有九死能还魂的。这名字一下就从众草名里跳跃出来，引发遐想。我似乎看见她模糊的身影，时常出没在神异的故事里，只是对她神奇的身世和法力有些缥缈，想象不出她的真颜仙貌。

其时，我所坐的竹筏正漂流在深山峡谷的一条溪流上。溪叫上清溪，发源于泰宁县上青乡的川里村。因溪尾有块“栖真岩”，相传是西汉道仙梅福炼丹之所，故取道教“三清”中的“上清”为溪名。我毫无入仙界遇仙物的预料，否则也不会为先前车窗外迷蒙的云雾发愁。仙境的入口必定要云深雾绕，才缥缈悠远。这是仙界与尘凡的距离。不过眼下云开雾散，豁然开朗。淡薄的阳光和晨露闪耀在草叶上，哗哗的水声中，竹筏穿行在荒无人烟的丹崖翠峰间。这里山深林密，树古藤老，石怪洞异，不时有珍惜禽兽出没。

艄公点篙撑驾，两岸岩崖壁立千仞，雄奇峭拔。水道时而狭窄如巷，时而开阔平坦，溪水或激或缓，成滩成潭。艄公说，这溪有“九十九曲，八十八滩，七十七弯，六十六潭”。艄公说到两岸花草如数家珍：金银花，野百合，半边莲，九死还魂草……我举目崖壁努力搜寻，不知道哪是还魂草。待漂流到一个村落上岸，村在山脚下，灰黑古旧的木屋人影寂寂，村口山货摊却长龙摆开：红菇笋干地瓜干野藤茶木碗勺竹笔筒之类。唯独一货架脚下搁有两棵巴掌大的蕨类植物，吸引了我：翠生生绿盈盈的两朵碧云，根须还带着泥土与苔藓，扁平鳞状叶轮状丛生，叶叶向上分岔又分岔。摊主说，这是九死还魂草，遇水即活，做盆景好看又好养。

原来这就是还魂草啊。我如逢故人，一个名字从记忆深处浮起。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无缘，寻遍千山万水也枉然，纵使出现在你眼前，你也一样错过；一旦缘来便处处遇见。

接下来在状元岩崖壁上便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还魂草。

状元岩在村子附近，又是一座雄奇险峭的丹岩山崖！绕山的石阶就是在山体岩石上开凿出来的。山脚下崖缝逼仄，杂树野兰丛生，阴湿的崖壁上多种苔藓交织，绵密厚实。石阶从崖缝升到高处，满天地的太阳顷刻白亮亮地泼洒下来，虽已十月，但临近正午的阳光还是晒得后脖颈火辣辣的，这时就看到满崖壁的还魂草，但不是先前看到的模样。光秃秃的崖壁枯涸着，一棵棵还魂草也枯涸地立着，脚下是一层如纸的沙质薄土。没有水源，全靠天上落下的雨水。崖壁上一道道干黑的瀑流状影迹，便是雨水的流痕。还魂草们蜿蜒丛生在雨水流淌的必经之路上，叶梢向内心蜷缩成一团，似握紧的拳头，又似合掌祈祷的佛手。

我在石阶旁岩壁上采了一株，纤细的根须带起一小片浮土附着苔藓，苔藓也是干黑的。完全是一棵已经干死的枯草，稍稍揉搓就成齑粉，点燃就能烧着，都这样了还能活吗？

回家后将信将疑，把带回的两株枯草整个泡进玻璃水杯，然后就在忙碌中忘了。几天后偶然瞥见水杯里的枯草，我一下惊呆了：还魂草真的还魂了，翠生生绿盈盈的一杯！原先蜷缩的枝叶不知何时伸了个懒腰，完全舒展开了，生机勃勃，焕发出生命复苏的鲜活喜气。

据说南美洲也有一种还魂草，在旱季能把自己从泥土里拔起，卷缩成团，随风跑到有水的地方重新扎根。而泰宁的还魂草则安土重迁，始终坚守在高高的丹崖岩壁上，旱则蜷，水则荣，不喊叫，不颓丧，默默地眺望着远方和云天。

有人说，在乱世，人活着就是一种成就。还魂草则在孤绝之境，创造了生命的奇迹。还魂草，其实只是泰宁山崖上极普通的小草，却闪烁出深邃的智慧和强大的精神光芒：要为自己的生命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忍耐，等待，永不绝望。

还魂草的名字叫卷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