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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纸坊

作者: 赵仓安2018/03/01现代散文

早些年,麻地湾村有两个小作坊,一个石磨坊和一个手工抄纸坊。石磨坊流下来的水,抄纸坊接着用,两个小作坊紧挨着,像兄弟一样。

我所见到抄纸坊时,抄纸坊早已停产多年了。自从机制油光纸占领市场后,手工抄纸坊就注定了衰败倒塌的命运。记忆里,抄纸坊一直破破烂烂的。房顶上长满了胖乎乎的松克拉子草,秋天雨水多,泥瓦上的苔藓绿莹莹地晕染了一大片。冬天来了,瓦楞上的荒草在寒风中抖动着。抄纸坊上的大门早就没有了,窗子用几根杨木棍凑合着。西山墙坍塌了一大半,过路人拉的粪便随处可见,连人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恶心极了。

但在没有四皓纸厂以前,麻地湾村的抄纸坊可是远近闻名的造纸作坊。那时候,方圆百里的代销店、中药铺、糕点店用的包装纸离不开它,清明节、十月一给先人烧的纸钱要用到它,穷人家糊窗纸有用处,小学生的作业本子也是用它做的,老家人的柴米油盐也都指望着抄纸坊呢。

每年秋收后,抄纸坊就成了一河两岸的稻草集散地。乡下人收割后的稻草没处用了,就肩挑车拉地送到抄纸坊里,换回一刀黄抄纸带回家去。收购来的稻草集子山码大堆的,老远就能闻到稻草发酵后的酒糟子味。

在麻地湾,抄纸都在农闲时节进行。谷雨过后,麦子起身了,洋芋刚锄过二遍草,包谷喂过了肥料,庄稼活能撂下手了。这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日头长,雨水少,抄纸坊里的活路就多起来了。

抄纸坊前的泡草潭里,两大池子的稻草被石灰水消磨了好几个月了,偶尔还有一两声酸唧唧的气泡泛起。工人用铁叉把泡熟了的稻草捞进大碾盘上,戴着眼罩的黑犍牛呼哧呼哧地拉着石碾子一圈一圈的转动着,碾碎了的稻草浆像黄面酱一样在碾盘子上来回涌动着。

纸浆碾好后,就看抄纸师傅的本事了。说实在话,抄纸坊里耍的就是抄纸师傅的手艺。就像我们麻地湾的甄师,抄起纸来就像变魔术一样巧妙。一字排开的四个抄纸池,甄师一天能抄5000多张纸,其他三个师傅加起来还没甄师一个人抄得多呢。只见甄师的抄纸网在纸浆池里轻轻一抖,再用抄纸板一抹,一张薄厚均匀、大小规矩、无一点缺陷的黄抄纸就码在身旁的案子上了。别的师傅抄三下、甚至四下才能干成的活,甄师一眨眼就干好了,而且做得没有次品,你说神奇不神奇呢。放到现在,甄师抄纸完全够得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的水平了。

刚抄出的黄抄纸湿漉漉地,要送回村里晒干。每年五月前后,黄土塬上的麦子熟透了,一张张等待晒干的黄抄纸,像金纸一样,糊满了村子的巷巷道道。傍晚,小南风惬意地吹拂着,村子里麦香阵阵,纸香袅袅。从远处看,麻地湾就像金色的海洋一样。

凭着甄师的一双巧手,麻地湾的抄纸一时供不应求。拉上麻地湾出产的黄抄纸,到上秦川能换回整车的白灰,到西窑能换回黄釉釉的八斗瓮,到红岩寺能换回柞水出产的生漆和木炭。麻地湾的抄纸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村里富裕了,小伙子也不愁找不到媳妇了。

甄师一表人才,年龄只有二十出头,看啥会啥。不但会抄纸,而且会做木活,能打铁,会泥水匠,修理自行车和架子车也在行。村里的石磨没牙口了,甄师带上自制的錾子,叮叮当当一下午,铣好的磨扇跟老石匠刘麻子一个样。甄师还是个热心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少不了甄师掌大厨。村里人给甄师起了个外号:“十二能”。

但甄师“十二能”的记录还没有焐热,很快就被村里的马尾巴打破了。马尾巴其实不姓马,真名叫贾聪明。贾聪明头发长长的,长得像电影里讲解《马尾巴功能》的农学院教授,麻地湾人就给他起了个“马尾巴”的外号。

这天早上,队长安排“马尾巴”和高中毕业生胡元去邻村收稻草。“马尾巴”刚刚订了婚,对象正好就在要去收稻草的村子,“马尾巴”别提有多高兴了。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日子紧吧,一个工分才一毛钱。“马尾巴”拿着硬扎扎的票子收稻草,着实给媳妇家长脸了。丈母娘一高兴,还给“马尾巴”和胡元做了一顿米儿面哩。

吃了丈母娘香喷喷的米儿面,“马尾巴”和胡元拉着满满当当的一架子车稻草往回走。回去的上坡路还要翻越土地岭,那可是个苦差事呢。高中生胡元在前面拉着车,“马尾巴”在后面推着车,慢慢地两个人都吃不消啦。到了土地岭上,胡元心想,我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这车为啥还走不动呢,是不是“马尾巴”在后面没使劲推呢?“马尾巴”出了一身的汗,心想,我把腰都快挣断了,这车子咋还跑不快,是不是胡元在前面没使劲拉车呢?

俗话说,灵人没二样。“马尾巴”和胡元算是铜锣对大钹——响到一个点子上了。刹那间,两人同时撒了手。说来也怪,车子竟然纹丝不动停在了原地。猜疑得到证实后,“马尾巴”火冒三丈。两人开始互相指责,接着扭打在一起,鼻青脸肿地回到队里找队长评理去了。村里人听了“马尾巴”理由后,哄堂大笑。最后的结论是,你两个人比抄纸坊的甄师还能,简直成了“十三能”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一风吹。“马尾巴”成了“十三能”的消息传到邻村,丈母娘第二天就打发媒人来到麻地湾,说她家的女子是个老实疙瘩,配不上“马尾巴”这样的“十三能”,立马就把婚事退了。从此以后,一河二岸的人看见“马尾巴”就躲,“马尾巴”索性破罐子破摔。“十三能”马尾巴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了。

前几天我回到麻地湾,在巷道里,还看见过“马尾巴”。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曾经像马尾巴一样的长头发已经灰白稀疏。“马尾巴”穿着乡政府救济的黑棉袄,斜靠在巷道里晒太阳。脚下放着吃百家饭的饭碗,浑身脏兮兮地,跟乞丐差不多。接过我递过去的纸烟后,“马尾巴”高兴地告诉我说,峪西村的李老三今儿给小儿子结婚,他等会儿还要去趴席呢。我笑着对“马尾巴”说,去了以后多吃几碗,省得明儿饿肚子。“马尾巴”唉声叹气说,人老了,咥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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