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必读社 > 倚栏轩文学网 > 原创文章 > 正文

吃红豆

作者: 寒山2009/03/15原创文章
  开春,家里添了一台豆浆机。塑料桶体,桶口前有嘴,背面通体连着一把柄,盖头椭圆。桶体透明,盖头和把柄淡绿,看起来极像一尊梳独辫子的少女雕像。可用它打黄豆豆浆和五谷豆浆喝。妻顺便从市场食粮店捎回一些杂粮:黄豆、绿豆、大米、小米、玉米、花生、荞麦、黑豆、莲子、芝麻等十多种,分类盛在塑料袋里。女儿凑到厨房,抢着用量杯一样一样地羼杂进筒里浸泡。突然说买重了一种,样子跟绿豆黑豆相仿,但颜色玫红。妻忙辩解说是红豆。听说是红豆我怦然心跳,再也坐不住了,急奔厨房寻个究竟。 
  红豆蓦然浮出我的脑海,恍若深秋萧瑟林木中的枫叶一样鲜明地呈现。
  那年暑期,我高考落第。郁闷失意,怕出门见人,整日窝在家里。母亲想到了二姨。二姨是六姊妹中最善良的,但她患过风湿热,体质最差。和母亲年纪相仿,出嫁前两人是家里的劳力,没日没夜地干农活。二姨嫁在遥远的南山,因交通不便,自结婚以来很少有娘家人去看她的,母亲经常念叨起她。那时二姨已有两个孩子,山里的学习条件不好。母亲便让我去她家住一段时间,一为省亲,二可辅导一下孩子学习,更是想叫我换换心境。
  坐过汽车再换火车,又换汽车,后又走了五六里土石路才到镇上。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夕阳架在西山梁上。我远远望见山坳中有个模糊的身影,那是姨夫蹲在笨拙的自行车前石头上等我。姨夫帮我把行李杀上后座,两人有说有笑,背沐余晖,沿崎岖不平的山路一溜下东谷。自行车是没法骑的,只有磕磕绊绊地推着走。趟过一条沙河。河自西向东将群山化为两半,像李白描写的“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顺着河北岸,曲折前行四五里,才在苍茫暮色中依稀望见河北岸半山腰多出了高葱的树和隐约的茅草屋顶。高处的屋顶淹没在黯绿树头中,好似童话里垒在树头上的喜鹊窝。姨夫喘着粗气说到了,前边就是。
  表弟领着表妹早在河底迎候。他们头前欢呼引路进村。村中好像没有像样的街道,全是鹅卵石铺的狭巷。七转八拐,我感觉像进了八卦阵。上灯时分,有的人家后窗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半数人家没拉电。姨夫家是第一批拉的,算是富庶户。表弟早报的信,二姨从弥漫着白烟的当门里出来欢迎我,挽着袖子,看样子正在做饭。
  屋里炕中间早摆上饭盘子,我偏腿上炕。饭至半晌,便听有人打门关。姨夫说是串门的。二姨下炕,串门的已到当门。听二姨说来客了,串门的便要走掉。二姨忙挽留,且说是外甥不是外人。二姨便拉着她进屋。是个姑娘,跟我年龄相仿。端坐在炕前的木椅上,两腿间还夹着一个小女孩儿,那是她妹妹。妹妹一边听大人的下话,一边蹭姐姐的长辫子玩儿。姐妹俩的衣服宽大,不合身。后来听二姨说过,她娘死得早,她们家姊妹仨的衣服是邻居帮的。人们喊她们大花二花,弟弟叫幺蛋儿。她有点扭捏,不敢正眼看我。但当二姨夸我是大学生时,她凝视了我一会儿。明眸善睐。什么大学生,其实是大的学生而已。但我竟默许了二姨的话,用虚荣博得了她的钦羡和敬重。
  翌日清晨,我被鸡鸣声吵醒。舒展着筋骨,踱出院门。门前石街约有两米宽,下面就是房屋,顺山势错综坐落。若站在石街的边缘,仿佛一伸脚就能踩到下面的屋顶。山村的清晨,鸟语花香。轻纱薄雾中不断有人从河底挑水上来。忽见眼熟者,近前看清原来是大花。
  为完成使命,我在上午辅导表弟做暑假作业,照看表妹。大花做完家务,要和她爹一起上山下地。她中午有点时间,一般在我要午休时她来玩儿,每次带着妹妹或者幺蛋儿。表弟的功课太烂,字写得尤其差劲。大花好像对我的学问极其信服,但不近前,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从未听她问我什么问题。毕竟照看弟弟妹妹是大事。就这样,她照看俩,我照看俩,组成一个幼儿班。我当老师,她当班长。“课余”到河里摸鱼我厉害,爬山摘花她是拿手。摸鱼前,先在临水沙滩上挖开沙孔,渗进水去,周围筑起一圈“堤坝”,筑成“鱼塘”。若抓到小鱼先放到里面养着。一次我捉了一条大的,大家皆啧啧眼馋。放入“鱼塘”返回再捉,再回来看时,鱼早已跑掉了。我懊恼地要哭。等我再捉到较大的一条时,我使劲地把它摔在沙滩上,孩子们尚在歆羡中。那鱼儿的下颌只动了两下,尾巴一翘便死死地躺在沙地上。大花不再兴奋,冲过去平托起死鱼,伤心地落起泪来。她领着她的孩子生气地走了,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南岭是村民们耕作的地方。山地薄瘠,人们总能在有限的有土的地儿开垦出耕地来,形状大小不一,随坡而点,星罗棋布。大花告诉我,更好玩的是南山,但离我们很远。那山很高,上面没有庄稼倒是有好多好多的花果。我终于经不住诱惑,挑选精兵强将,翻山越岭,一上午才感到山脚。山上无路,我们沿着小道一直向上攀援。树木葱茏,阴翳蔽日。山泉淙淙,鸟声呖呖。在一簇竹林旁,突兀出两棵大树,宛如巨伞,树干圆满通直,树皮灰绿,枝叶茂密,十分美观。树下零星铺散着些豆荚,还有赤红赤红的豆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大花说这就是王维《相思》中写的红豆。也叫相思子。
  我躬身捡起一片荚,掰开,一粒红豆呈现眼前。粒头不大,成扁圆状,然而色泽程亮殷红,说它是一粒红玛瑙,准有人信。再仔细瞧瞧,又像一颗殷红的心脏。这是我发现的第一颗红豆!我把它放入口中一嚼,微苦。同时引来大花的一阵尖叫,“不能吃,药人!”她便讲了当地人被红豆药死的故事,“只可以穿珠珠,好看好玩儿。树上的好,我上去给你抅些下来吧!”
  没等我劝阻,她便窜上了半截树干。树干上缠绕着一种不知名的藤蔓,状如喇叭口式的紫花点缀在圆翠的叶片间,一直爬至树干的顶端。大花顺手摘下一朵,别在头上,回下头笑问:“好看吗?”我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好看。”大花采摘,我们收掰。群山丛林已经笼罩在茫茫暮霭之中,大花的脸也被染红,极像红豆那么红艳可爱。
  父亲让人捎信说已给我找好复读的学校,催我回家。我把这消息告诉了大花。她二话没说急匆匆转身离去。大约一刻钟才回来,怀里抱着一个书包,鼓鼓囊囊的。“你辅导我学习吧,就现在!”一份多少天来从未有过的恳求。
  “那好,好多天了,为什么不早学呢?”我一边摊桌子一边问她。
  “我才读完初二,俺爹就让我下来干活,”她脸涨得通红,“我把书包藏在场院的草垛里……”
  我只好拖两天,辅导她功课,但她总不按时来,家里家外的确实很忙。我归程的心情日益加重。那是一个薄雾冥冥的傍晚,我领着表弟妹从河里玩回来。二姨家门口站满了人。大花站在院子中两手轮流擦泪,呜呜地哭。我进屋,迎面被一个男人拽了一把。二姨忙拉开,向我解释他是大花的父亲。“大花不能跟你走!”他脸上皱纹纵横,对我蹙眉愠怒,“家里全指望着她呢!”
  “俺外甥是大学生,只是跟恁花玩,看你还来真格的啊!?”二姨冲着大花和她爹嚷道,“走,走,明天就走!”
  原来,大花辍学后,有人来给她提媒。是个地道健壮的小伙子。大花她爹很愿意这门亲事。但大花极力反抗。理由有两个,一是明知道家里穷,但想上学;二是自己有了心上人。那个人指我。如果我真是的话,按照当地风俗我就要当着双方父母的面吃红豆。
  吃红豆代表忠贞和起誓。
  大花闹到二姨家就是想让我起誓。二姨断然拒绝;我茫然失措。我当时不到二十岁,她才十六七岁。两个孩子怎么能承载起像婚姻这样如此沉重的负荷呢。何况红豆有剧毒的,这是大花亲口告诉我的。“你说过,我长得好看的,”大花哭诉哀求我,“我谁也不嫁,跟你走。”
  邻居越聚越多,平静的院子变得熙攘。我最终接过了大花手中的红豆,大约十几个。一把塞入口中,抓起水瓢一饮而下,像吃药片一样。“吃了,吃了,”大伙陆续散去。
  夜里跟二姨约定:此事决不能让我娘知道;我从此再也不准来这里。
  第二天一早,我打包启程。像我来时一样,姨夫推着自行车送我。直到晌午才赶到镇上。从山中蜿蜒爬出的公路边上立一根木桩,上面斜挂着一个木板牌,即是车站。北侧有几排像样的房子是镇驻地的人家。第一排砖瓦房显得高大,瓦檐下是水泥雕刻的一行楷字“X镇供销社”。大花是突然站在我们面前的,不知道她从哪里钻出来的。她把我拉进社里,问售货员要了一方大红的手帕。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红豆迅速包好,递给我,“带上吧,到家后给我写信。”我把自己随身带的一支钢笔送给了她,“好好学习,我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红豆拿给母亲看。那方手帕却藏在衣柜中,辗转搬家后,不知所踪。最初有一段时间想给大花写封信,但提起笔来才注意到我根本不知道大花的名字,又记起跟二姨的约定。此事搁浅至今已近二十年,渐渐淡忘。但我知道有一种红豆不可多食,只能观赏,只能相思。
  眼前妻买的红豆并不通体鲜红,豆的一侧有一道白色月牙儿状的胚芽,像红眼珠上的高光。叫赤豆,是蔬食红豆,富含维生素。豆浆机轰轰作响十几分钟后,吱吱地报告粥煮熟了。妻给我盛了满满一杯,另加半匙白糖。香甜可口,沁人心脾。它与相思无关,但却饱含爱情。
更多原创文章

猜你喜欢

更多原创文章

文学百科

文学百科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