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草原

远隔千里之外，当话筒里传来了久违了的、她熟悉的他的声音时，她激动莫名。三十三年了！她曾多次在心中勾画过重遇他时的情景，却没有想到先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因为她实在是等不及半个月后的聚会而拨通了他的电话。听着他在话筒那边语无伦次地述说着过去的一些点点滴滴时，她才真正明白原来他那时对她也是有好感的，此时此刻，她是那么痛切地感到青春已逝，无可挽回地永远永远地逝去了！

半个月后的聚会中，她终于见到了他——她的同班同学，1969年春天同赴内蒙古科尔沁草原插队的知青战友。依然是那么挺拔、俊朗，眼神中却已没有了在大草原时的神韵。聚会中，她不忍心看他，不忍心看他神游太虚的样子。他曾经那么出色，功课极好，听男同学说他下乡时带的一只箱子里半箱子都是书。在大草原的时候他在她心目中高大、完美，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就在她心中了------

轮到她做饭。寒冬，井边结着厚厚的冰。她蹲在灶旁烧火，听到男生房间里有人出来，并听到扁担铁勾勾起铁筒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他！是他帮她去挑水！要知道，他们男生和女生之间基本上是不说话的啊！

她在社员家的碾房给集体户推碾子，他和阳突然掀帘而入，默默地帮她簸谷糠，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她在推碾子的。

杀猪那天，猪跑了，她在离知青点不远的地方双手抓住了猪的一条后腿，当她倚在土墙上因为猪的大力挣扎就要坚持不住而放手的时候，他和阳从土墙后冲了过来。

她从外面回来，知青点的同学们都已经吃完饭了。她去灶间掀开锅盖准备盛饭，他从男生房间里出来，走到大铁锅前望着铁锅自言自语地说：“没饭了。”突然，他面向她，迅速地从他黄棉衣的大口袋里，掏出几个白面馒头笑容可掬地递到她面前：“诶，你吃馒头吗？我给你买了几个馒头。”她激动得心如鹿撞，却装作若无其事地默默地接过馒头，扭头就进了女生房间。吃着一年都难得一见的白面馒头，她久久不能平静，甚至夜晚都久久不能入睡。

又是他和阳帮她做着什么，说了一些什么她记不清了，只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说了一句：“我将来一定会周游世界的！”她多想说：“带我一起去吧！”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哪儿敢啊！

他和她是某个革命小组成员。一年冬天晚上在大队部里，他坐在桌子对面问她关于她的秦琴方面的什么问题，她还没听清他要问的是什么，就慌忙地随便写了一曲某支歌曲的简谱给了他，忽然发现大队部里只有他和她两人时，她不知怎么不好意思起来，起身出去了。到了外面，她胡乱地走了一小段路，就站在四周漆黑一团的村庄里，任凭刺骨的寒风吹着，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冷。傻站了一会儿，当她意识到应该跟他说些什么再回到大队部的时候，其他社员来了。

有一年她要回津探亲，他和阳还有另一位男同学陪她一起上路。从通辽上了火车，两旁的座位都是空空的，她在窗口位先坐下了，他想到她对面坐下时，另一位男同学从他后面走过去先坐下了，骄傲的他立刻坐到了通路另一边的窗口位去了，阳也坐了过去。她好遗憾！她多么希望他坐在她的对面！

他一个人来到她家串门，她的一个哥哥从外地休探亲假也在家，他感觉到她的哥哥盯着他看，还没坐稳就起身告辞，她跟出去送他，想在外面跟他说话，谁知她的哥哥莫名其妙地也紧跟了出来，他只跟她说了句：“我没事儿，就是想跟你说有空时到我家去玩儿，”之后就慌忙跳上自行车逃跑似地走了。她惆怅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好怨她的哥哥为什么也要紧跟出来，她还没来得及找他要他搬家后的地址。

那年的冬天，他体检合格参军入伍了。她在他走以前先回津探亲了。她清楚地记得最后见他是她坐上马车离开村庄时，他和几个同学在马车后，他向她说的在大草原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祝你一路平顺！”

他走了。没有他在的集体户，一切都好像没有了意义。她再弹起她心爱的秦琴时，她知道对面房间里已经没有他在听了。他给她留下了那么多温馨的回忆，而她却在他多次帮助她以后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对他说过。

四年后，听说他在部队里和战友出外作业时出了事故，被战友使用着的小铁锤误砸了脑袋，导致脑子乱了。

时光如果能倒流，她一定在接过他递过来的白馒头时真诚地谢谢他并告诉他她是多么高兴；他坐到火车另一边去时她会叫上对面的男生一起坐过去；她会在大队部里继续跟他谈论秦琴而不会起身到漆黑寒冷的外面去傻站；她会阻止她哥哥紧跟出来而把他带到近在她家咫尺的海河边去漫步，跟他谈亚瑟、谈琼玛、谈叶尔绍夫兄弟、谈车尔尼雪夫斯基，身材窈窕一米六六的她走在一米七六的他旁边一定不会不好看；她会不顾同学们的猜测而找他们要他家的地址到他家去玩儿；她会在他参军入伍以前送给他她流着眼泪摘录的段段描述蒙泰尼里、亚瑟、还有琼玛之间情感章节的笔记本------

这个在冰天雪地里帮她挑水，捧给她白馒头的老同学那张真诚温和的笑脸，以及他在大草原时的点点滴滴，总是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