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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君更尽一杯酒

2010/11/04原创文章

芈衡来电话说,他即将要离开石家庄了,想在临行之前,把酒话别。接到芈衡的这个电话,并不感到奇怪,因为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为他饯行了,生活在别处,一直是芈衡这些年的现实,半是追求理想,半是迫不得已,尽管他也不想如此。

早些年还算年轻,生活在别处,倒也无妨,慢慢的人生路上,总还有时间固定下来,尽享天伦。可眼瞅着芈衡即将抵达知天命的年轮,还一直生活在别处,不免让我这位多年的老友为他有些心酸。我知道,他的生活在别处,与当年李白的主动放逐,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如果说李白的生活在别处是追求一种人生的放达,那么,芈衡则是彻头彻尾的不得不。在如许的年龄,依然找不到心灵的归属,的确有些悲酸的味道。

感觉芈衡这次一定是遭受了重大的心灵挫折,不得不再次离开石家庄,而远奔他乡。但是,他乡又在哪里呢?那个他即将奔向的他乡,真的能成为他孤寂心灵的最后港湾吗?我实在不敢做过多的奢望。只有尽快来到相约的小酒馆儿,与芈衡把酒。但愿今日的话别,能挽住芈衡匆忙且凌乱的脚步,从此不再漂泊,把故乡当做他心灵的他乡。

芈衡还未到,我坐在熟悉的位置上,点了几个小凉菜儿,一壶老烧酒。想起与芈衡的每次对饮,不求奢华,但求酣畅。如许季节,酴醾早凋,花事已残,我们拥有的只是一杯淡淡的清酒,酒香虽淡,但杯中的话语却足可以堆出一部长长的中华史。每每此时,芈衡总是频频劝饮,我便频频举杯,下酒物是浅浅的微笑,是欲说而又不容说破的酸楚,是一堆委屈,是一路坎坷,刚才还是一盘腊肉烧《论语》,旋即又是一盘花生伴《沉思录》,是芈衡胸中的江涛,是我血中的海浪,直到这江涛、这海浪,再一点点化作比泪还愁、还苦的楚人诗。

正在回忆着,芈衡走了进来,看我若有所思,并不招呼,径直坐在了位置上,等着我从回忆中醒来。

从芈衡的面色便可判断,他最近又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而交战的结果,依然是奔向别处。我将温好的老酒斟好,举起杯,伴随着浅浅的微笑,自然又少不了欲说又不容说破的酸楚。但这次全是为了芈衡。

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老朋友说话不会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儿,今天我所说的,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望老兄见谅。我放下已经见底的酒杯,静静地看着芈衡。

你没事儿吧?今天为何如此深沉呢,让我感觉很不自在,更有压力。芈衡疑惑地问我。

恕我直言,你老兄这些年的行迹可以用几部大片来形容。当年你去深圳经商,可谓《南下》;后又去北京开拓,可谓《北上》;继而又转战大连,可谓《闯关东》;几经周折,终于回到了河北大地,又是东奔西颠,可谓《逐鹿中原》。如今,举目四望,祖国大地之上,可就只剩下《走西口》和《决战中国海》了。难不成老兄您此次真要大胆地《走西口》?当年手拉手洒泪相送的小妹妹,没能挽留住你远行的脚步,如今,难道爱妻娇儿的呼唤与期盼的泪水,也不能成为你留下来的理由吗?我更担心的是,如果《走西口》又走不通呢?那就只有《东渡扶桑》或是《中国人在纽约》了。那个生活的别处,对于我们这个季节的人来说,你不认为太远了吗?

你还真猜着了,这次我就是要去西部,西部大开发的第二阶段开始了,在未来的十年之内,那里应该是有所作为的。芈衡坚定地说着,似乎那里早已为他敞开了温暖的怀抱。

先说说为什么又要离开石家庄吧,我比较关心你的现在,至于西部未来的十年,我们还是暂且放一放。我看着芈衡问道。

石家庄这个弹丸之地,真是没法干事儿,一帮虾兵蟹将,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套句俗语,叫做“坑小王八多”。芈衡快速地说着,那神情让我想起了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名士阮籍。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仿佛又看到了那副倔强而挺直的背影,赶着驴车,拉着酒桶,一路走,一路喝,一路醉,直到路的尽头,然后放声大哭,大哭之后对天高声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哭完之后,调转车头,继续向前,至于走向哪里,并不重要,只管走便是。

石家庄这个舞台,我们先放下不说,就说说你《南下》的深圳吧,为什么要离开那里呢?我问芈衡。

那个蛮荒之地,人们的思路根本不开化。芈衡坚定地回答。

如果说那里是蛮荒之地,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要说那里的人不开化,那也只是针对传统的儒家文化而言,但若论及商业,那里反要比自认为是华夏文明发祥地的中原发达得多。如果说内地人的思路不开化,倒还能理解,但若说深圳人的思路不开化,我可是有不同意见的。我说。

那里的人虽然能挣钱,但基本上都没文化,整体人文环境极差,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富士康员工的连续自杀就是最好的证明。芈衡阐述着他的理由。

你所说的没文化,应该是与中国传统文化相比而言的吧。但你没想到,先进的商业文明也是一种文化,而我们中华文明之中所缺少的恰恰就是这些成分,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的民营企业始终都发展不起来的原因之一。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深圳的传统文化氛围不浓厚而否定它的经济发展,或者说是商业文明。你说对吧?我对芈衡说。芈衡不置可否。

再说了,那里可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当年中华大地还在沉睡中的时候,在那里便站起了一个叫袁庚的人,创办了一个蛇口工业区,首度提出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新概念,恰似一股强劲的春风,吹绿了江南的一片土地,也给沉睡中的中华大地以颠覆般的颤动。我再次试图纠正芈衡的偏激思路。

另外,深圳这几十年的经济发展,是不可否认的;法治环境与市场经济环境的完善,也是大大超前于内地的;除了在人文领域有些落后之外,但从总体上来说,深圳是中国先进文化的代表,那是毋庸置疑的。我继续叙述着。芈衡虽没再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一直在搜寻着反驳我的例证。

好了,我们再回到你《北上》的北京吧。中关村是中国高新技术企业的聚集地,近年来又汇集了国际上的诸多跨国企业的驻京机构,国际新技术在那里几乎与世界的前沿保持了同步,对日外包,对欧美外包业务也是蒸蒸日上。如果论及软件行业的生存发展空间,那里应该属于中国的首选。你为什么又要离开呢?我继续问芈衡。

我受不了北京人那股子本土优势的心态。不管你在那里干得多出色,但你始终融入不到北京的文化氛围里。相反,即便一个摆地摊儿的北京土着,或是走街串巷的三轮车夫,都在其内心里感到无上的荣光,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皇城根儿子民的优越感。而你,却只能是一个外来户,北漂儿,蚁族,即便你腰缠万贯。芈衡忿忿地说着。

台湾人把台湾以外的中国叫“大陆”,香港人把香港以外的中国叫“内地”,广东人把广东以外的中国叫“北方”(当然了,海南除外),上海人把上海以外的中国叫“乡下”,而北京人将北京以外的中国一律统称为“地方”。京城自有京城的优势,这是几代人慢慢沉淀下来的,你想在一时半会儿之间将这种优势弥合掉,那是不可能的。再说了,你去北京是发展事业,如果连这点胸襟都不具备,还想有所成就,估计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春梦,很快就会了无痕迹的。我半开玩笑地消解芈衡心中对于北京人的偏见。

再说说你《闯关东》的大连吧。那里可是IT行业异军突起的所在,尤其是近几年的对日外包行业,更是一枝独秀,很多日本企业、印度企业都落户在大连软件园内,那里的生存发展空间比北京也逊色不了多少。你最后为什么又离开了呢?我问芈衡。

别光说啊,好像批斗会似的,来,喝一杯。芈衡举起了酒杯。

还是那句话,老朋友说话比较直,我不想看着老朋友,在几近知天命之年,还在四处奔波流浪,我心里不好受,所以才把酒相劝,希望老朋友你能理解。我解释着。

当然了,这才是老朋友嘛,这些年,每遇挫折,首先想起的便是你。今天也不例外。芈衡说着,又举起了酒杯。

其实,说起大连,的确是很有发展前途的。但那里的日本文化气息比较浓,或许是因为当年日本人统治时间比较长的原因吧,我有些受不了。所以,最终还是回到了石家庄。芈衡说着,似乎感觉离开大连的确很遗憾。

再说说我们的家乡石家庄吧,你几经离去,又几次返回,它就像一位慈祥的老母亲,不管他的儿子是如何地嫌弃她,又如何地弃她而去,但每当儿子失魂落魄地归来,她都会敞开温暖慈祥的怀抱,营建一个温馨的港湾,让长途跋涉而倍感辛劳的儿子安稳地休憩。为什么最终还是想离开呢?我看着似有遗憾的芈衡继续问道。

这里的人太保守,很多事情都不敢做,我看好了很多方向,但所有的老板都不敢做,与这样的人共事,你说,能有前途吗?芈衡忿忿地说着。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前几年你不也曾创办过企业吗?为什么不去做那些你看好的方向呢?最后不也是不得不撤摊儿了吗?我反问芈衡。

我是因为不具备足够的实力,不足以支撑庞大的业务费用,如果我有实力,我一定能办好。芈衡非常坚定地说着,言外之意,所有的失败都与他自身无关。

那你可以做一些与自己实力相当的事情啊!我追问着芈衡。

那太慢了,像个老病牛车,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出头之日呢?再说了,小打小闹的,真没意思,要干就要干大的,不成功,便成仁。芈衡继续说着。

你这是典型的眼高手低,高不成低不就,大事办不了,小事不愿做。话虽难听,但事实确是如此,你别不爱听。我对好高骛远的芈衡说道。

我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但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改掉吗?再说了,即便改了,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向前走,我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咱们这些同龄人呢?所以,我必须寻找机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芈衡描述着他的愿望。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心话。这些年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必须以非常规手法的冒险,才有可能追上同龄人。但他却不曾想到,如此的冒险将会把他一步步逼入绝境,不进天堂,便入地狱。一如推石头的西西弗。

石家庄这个地方你看不上,这里的人也都被你定为碌碌之辈,但是,就在这里,还是有很多颇有成就的人啊,这点你不能否认吧?我问芈衡。

那是因为前些年的商业漏洞,法治的不健全,才成就了这帮人。芈衡回答。

那时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抓住那些漏洞来成就自己呢?我追问芈衡。

嗨!……一声长长的叹息,芈衡陷入了沉思。

我们再来看看你即将上演的《走西口》吧。不管你心中的目的地在哪里,但我敢断言,你这些年转战的、最终又都被你抛弃的这些地方,在大的经济、法治、文化环境上来说,都要好于你将要去的地方。如果说深圳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话,那么石家庄就是“春风已到江北岸”,尽管大地仍被一片肃杀所笼罩,但毕竟是有了春风,有了希望,在可以期盼的将来,就会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但是,你所向往的那个地方却是“春风不度玉门关”,有的只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不但“绿”无望,即便“草色”也不敢奢求。超脱世外的诗人走到那里,倒是能引出几多感慨。我看着沉思中的芈衡说。

国家对西部大开发的投入很大,应该有空间吧?芈衡仍想坚持。

国家对西部大开发的确很重视,而且这一政策也是正确的,将来也一定会有所成就的。但是,这需要时间。人的观念,尤其是一个区域内大部分人集体观念的转变,那是很难的事情,即便有国家政策的大力推动,在短时间之内也只能是“春风拂面”而已,何时出现“草色”,何时能真正出现一抹实实在在的“绿色”,不是你我这个年纪所能期盼的。再说了,我们这个年纪,基本上属于“去日苦多”的范畴,真应该脚踏实地地做些适合自己做的事情了。我看着有些松动的芈衡说。

再说了,假如《走西口》又不理想呢?难道你真的会《东渡扶桑》或《中国人在纽约》吗?所以,还是把你的脚步停留在燕赵这块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吧!我劝迟疑中的芈衡。

这里寻不到很好的发展机会。芈衡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低沉了很多。

其实,这些年你之所以总是固定不下来,东飘西荡,就是因为你总是在你之外寻找原因,从来没有反观自身,更不会向自己求索问题的根本。我说着,看着芈衡,芈衡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甚至有些颤动。

我说这些或许触动了你内心的痛处。这些话,其他人是不会对你说的,因为这会让你很难受,更会因此而得罪你。而你的家人因为爱你,不忍心让你难受,故而也不忍心对你讲这些话。而我,不忍心看着你总是漂泊不定,故而才向你说出我的真实看法。我想,这也恰是你的问题症结所在。我慢慢解释着。

你说的没错,这正是我的问题,而且除了你,别人从来都没有跟我这样指出过。芈衡似有激动,眼睛有些湿润,颤抖着端起了酒杯,为了我的几句真话。

另外,在你的内心里,又太过清高,能被你认可的人,可谓凤毛麟角,难道,你所接触过的人之中,真的就都是那么的不堪吗?既然看不上,就不会跟他们有很融洽的合作或共事,说到底,是你的心胸太过狭窄,容不下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所以,你就只能不断地奔走,不断地走向别处,孤独而寂寞。我说。

……芈衡喝了一杯,又陷入了沉默,伴着几滴泪珠。

其实,我并不否认清高,但是,清高是需要资本的,最起码我们要在某一领域内做到很优秀,否则,我们又凭什么来清高?凭什么来看不起他人呢?我们总不能像文革期间那些造反派狂徒,拿着《小学生字典》来揭露国学大师的“读音不准”,或是批判医学泰斗不会打针吧?这些年,你的成绩在哪里呢?我继续说着。而芈衡的脸色是更加的难看了,原来的颤动几乎变为了抽搐。

我建议你还是把目光调整一下,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只要你敞开心扉,接纳周边的人,认可周边的人,与他们和谐相处,虽然我们如许的年纪不再希冀有太多的奇迹出现,但是,最起码你的生活会安定下来,从此不再漂泊,不再徘徊于别处或彼岸,让你不应再漂浮的脚步真正落地生根,给自己一个交待,给家人一个安定。这有什么不好吗?我看着沉默中的芈衡说。

留下来?芈衡的目光之中,透过湿润闪烁着一丝希望。

留下来吧,这里其实很温暖,也很美,只要你常常拥有一颗很容易被感动的心。我说着,端起了酒杯。来,干一杯吧,为了家乡的美。

芈衡笑了笑。这微笑,在今天的谈话中,显得很珍贵。或许是因为话题太沉重了吧,抑或是因为我触及了芈衡太多的痛处。但愿这微笑能坚持得长久一些。

我真心希望你能留下来,建议你再做慎重考虑。但如果你最终还是决定要《走西口》,那我也祝福你此次西行,能像当年的玄奘一样,虽历经磨难,但终能如愿以偿,收获属于自己的人生果实。我微笑着对芈衡说。

好吧,我再仔细想想。但无论如何,也要感谢您对我的忠告,在如今这个社会里,这份真情,的确太珍贵了。芈衡客套地说着。但我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因为芈衡不自觉地将“你”换成了“您”。

最后,将王维的《渭城曲》送给你吧。如果你最终还是决定要西行,就把它揣入行囊,在你漂泊孤寂的时候,想想今天此时的把酒话别。如果你最终决定要留下来,那就把它扔掉算了。来,劝君更尽一杯酒。

芈衡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王维《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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