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季节

由于懒惰比如不肯早起，让我错过了一些美丽的东西，比如清晨。我遭遇的清晨几乎都是一不小心天就亮了。其时各感官能力降到最低点，实在无力去体味什么。很久以来，所谓清晨，在我的印象里约等于昏昏欲睡。犹记老狼的《恋恋风尘》里有一句歌词：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这么浪漫的事总让我心生疑窦，后来有一次乘夜车，没有座，车厢里挤得象一个沙丁鱼罐头，整夜被汗臭和鼾声折磨，心情糟到了极点。清晨时，车窗外青灰的田野和山峦之上，一大片朝霞破空而来，绵延数里，触目惊心。那感觉，有点象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訇然烧起一片野火，象在飘逸的水墨丹青上飞溅了一腔鲜血，象在悠扬的管弦丝竹中窜出一段锋利的吉他SOLO，那感觉，就象喝了一个月白菜汤之后突然面对一盆红艳沸腾的水煮鱼。我没见过那么美的朝霞，而且是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形下。在一群睡得东倒西歪的旅客中央，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上高中时，一次跟家里死乞白赖请了假要去同学家爬山，白天爬山，晚上一个男生摇着小船把我们泊到一个水库中央，打着手电让我们看虾在夜晚红亮的眼睛。彼时一弯新月，天空清澈，夜风微凉。船桨轻轻划动，我们年轻的心里格外散淡而善感，有一刻，我的密友说看银河吧，啊，就是那水上的银河：那么清晰，那么低，波光闪烁，从我们头顶上流过，我确信我能够听到星光流动的淙淙声响，渺远又亲近，宏大而细微，整个田野里的虫鸣蛙叫一瞬间都黯淡成背景。我们除了那个划船的男生就那么一直仰着头走，象在天河里涉水而行一般脚步虚浮。后来我跟很多人提起过那夜，我说我第一次看到了银河。他们都不相信我，因为我就生在农村，且那时的天空是纯净的，夏夜经常躺在房顶上看天空听妈妈讲故事。似乎有很多东西是这样，提起来我们都特别熟悉，细一想却没有亲眼目睹的印象。大约是那个夏季的夜晚，银河才以具象的完美印入我的脑海。浩瀚的夜空之下，四个夜泊小船仰望银河的少年少女。这幅画面如今回想起来，所有的词语都是添足。200多年前，伟大的康德也在小城哥尼斯堡这样仰望过夜空，这个严谨的哲学家近乎失语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们满怀震慑的，只有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和头顶灿烂的星河。

提到哲学，高中时有一年暑假的下午，大热的天，我的小屋热而没有电扇，我钻在里面研究《易经》，我捡来一把雪糕棍儿，用来摇卦，突然有一天，妈妈闯进来说，这么热，你捂蛆啊？后来看见我满头大汗，在摆弄那些小竹棍，妈妈凭直觉认定我不是在学好，抓起我那把竹棍哗的扔到院子里，嘴里嘟哝着说，一个女孩家，弄那个阴阴阳阳的东西。我的哲学思维大概在那时被扼杀了。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总想起那个下午，七月的闷热潮湿、我的孤独的求索，对命运的懵懂与好奇，还有我那把散落一地的小竹棍儿，这些元素似乎毫无关联地聚合在一起，在我的记忆里散发着青春潮湿的味道。

我以前只见过结葵花子的那种向日葵：大傻个子上长着一个愚蠢的大圆盘脑袋。我们经常在麦苗中间发现偶尔有一棵，就移回到家的院子里，对能吃到炒葵花籽很是向往。小时我就熟悉它们，它们总是呆头呆脑地随着太阳悄悄转动。上高中后我在图画书上看到梵高的向日葵，这让我有点纳闷，它们插在花瓶里，看起来并不大，而且也不蠢，如火焰一般扭曲着张扬着，梵高粗犷的笔触和狂热的用色赋予了向日葵愤怒的个性，完全迥异我对这种木讷的植物的印象。从梵高的画作中，我重新认识了向日葵的旺盛的生命力。我参加工作后，我们这里才开始种植油葵，我小时候没有见过挤挤挨挨大片的油葵，不经意间在一次下班的路上，我第一次看见了遍地油葵，遍地金黄几乎灼疼我的眼睛，我以前认定“日出江花红胜火”是最最绚丽的生命色彩，见到油葵，我才觉得这种金黄是最最张扬火爆的生命力，在烈日下张扬恣肆。我见过七月的草原上的金莲花，也是金黄，有些优雅有些野趣有些俏丽；见过四月的油菜花，颜色米黄，是春天的生机与清新，粉蝶乱飞，感觉是一种情窦初开的俏嫩。七月骄阳映照金黄的油葵，金色喷薄，热烈升腾，让人感觉血液的喧腾。

似懂非懂的看过好多书，没有留下什么沉淀到灵魂深处，大约囫囵吞枣，大约心智不全。最喜欢的是《简爱》里心灵感应的那一个片段，让我激动的坐立不安。至今记住的是《约翰克里斯多夫》里的克里斯多夫与那个法国女教师在两列火车里，透过车窗两目相对， 然后火车背向而驰的情节，让我热泪盈眶，心里酸疼。大学时糊里糊涂意外看见了一首散文诗，是耿林莽的《野樱花之谷》，没有来由的喜欢，没有来由的自怜自伤，使我深深沉溺于孤独。耿林莽象一个从田园诗歌中走出来的人，在愈来愈喧嚣的时代沉静地咏叹着那些被我们忽略的野幽之趣。多年来，我时时想起我用娟秀的小楷抄写的《野樱花之谷》，长记“一朵花的凋零便是一次失恋”，于是提醒裹挟在欲望洪流中的自己，应该疏朗一些，单纯一些，看一眼那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季节，在熟视无睹的风景中找一点简单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