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结局，输了美丽

生命，终抵抗不过岁月。

岁月的年轮一路碾过，碾过青春，碾过年盛，直直地逼到了生命的终结。

终只剩下弥留时刻。

床前，儿孙们围在身边，一个个眼睛红肿。他把每个人叫到床边，最后的嘱托，最沉重、最永远的告别。

最后，只剩下她，她没有哭，甚至还在微微的笑，第一次，她如此很温柔，没有吵闹。他吃力地动了动手，示意她坐到床前。她坐下，握住他的手，几十年的老夫老妻，这个最简单的动作，他们竟这样错过了，以至于如今，握住这双曾经强壮而有力的大手，竟不知何时已沧桑地布满老茧并且变得这样枯瘦。“吵了一辈子，我还是爱你。”也许是用尽了最后的一丝余力，他将这句话说得那样坚守，那样忠诚。强装的微笑一下子挣脱了伪装，一直没有哭的她，终于泪如雨下。这是她此生听到的最美的语言，却是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她一边抹泪，一边微笑。这微笑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甜蜜。然而却是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谁能真正体会她此时有着怎样的欣喜和绝望？

他看着她，笑了。手慢慢地，无力地垂下，渐渐失去了温度。儿孙们在床前歇斯底里地呼唤，唯见幽幽地悬在他眼角的那一滴泪，和脸上还未散去的笑容。她缓缓放开他的手，擦了擦眼泪，一语不发，转身颤颤巍巍地走出了房间。

一周后丧礼结束，连他最后的停留也不见踪迹。她的生活归于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儿孙们该上班的回去上班，该上课的也回学校上课。喧嚣的锣鼓随着他遗体的入土也渐渐失声。只剩下她单单的与寂寞为伍。客厅的墙壁上，他在慈祥的微笑，却揪得她泪水涟涟。从此以后，这就是他的全部表情。

她开始回想他的一生，还有他和她的一生。泪轰然而下，为何，自己竟那样无知，为何，自己竟不曾给他一点她本该的贤惠和温柔。

十二岁，脊梁还和稚嫩，身体也还为成长，而他，却负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量。他做过纤夫，拉着沉重的绳子一步一步艰难的前行，不知道尾随他的泪水是不是与汗水一样多？他也当过厨师，为了生计，杂七杂八的事他都做过。有谁知道，不过十二岁孩子的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想起这，她的心疼痛的那么厉害！

后来，经人介绍他们相识，结婚。整个过程沿着传统的路走的规规矩矩。内敛的他，从未对她说过，爱或者喜欢。他只是默默做着一个男人，一个丈夫应该做的一切，一切。

然而，争吵却从为间断。其实现在想来，那些吵闹不过是缘于自己的无理取闹。而这所有一切，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一个答案。他对她爱或不爱。

她固执地不愿跟他去城市发展，其实不是真的不想去，只是她在打赌，在用未来来赌他对她的爱。

一辈子不停地争吵，也只为了证明他是否足够爱她，是否足够包容她。

他为了她，没有去城市发展，他为了她放弃了美好的未来，甘愿一辈子在泥土上摸爬滚打。但这还是没能满足她。也许女人就是一个天生的赌徒，不停地赌，赢了还要继续，想赢得更多，输了继续是想要把失去的赢回来。她属于前者。

……

含蓄。他从不表达他的爱，她亦从不明明白白地问一句你是否爱我。她习惯了用吵闹的方式来获取心灵上的满足，他也习惯了用包容的方式来证明他对她的爱。几十年如一日，一如既往地玩着这场赌局，谁也没有向谁摊牌，谁也没向谁认输。

在他生命的终点，她终于等到了她等了几十年的话语。然而，等到的时候她早已两鬓斑白，而他，归于尘土。一切故事，都只成了回忆中关于曾经的演绎。

她开始后悔，这么多年竟这样浪费了。她终于明白他对她的爱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啊。每次获得丰收，他把粮食换成钱，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她买一件漂亮的衣服；他不曾让她干过重活；他容忍她的每一次无理取闹；他尽心竭力地侍奉她的父母，帮助她的兄弟；为了不让她受伤，他替她被一块几十公斤重的石头砸重大脚趾，鲜血粼粼，缝了好几针，在床上躺了好久……这一切的一切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

她怎么就没有跟他好好地生活呢？怎么就没有像普通的老夫老妻一样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呢？

她看见夕阳落下去，也许有的老夫老妻正在携手看夕阳吧，她想。可是她和他的夕阳落下去了，并且再也也起不来了。

她转身踱步到他的面前，他的笑容依旧。而她，泪水如洪，汩汩流淌。

设置了几十年的一场赌局，她终究还是赢了，但仅仅只是结果，而丢失的却是连跨几十年的一场纯美的过程。

生命里，谁是谁的赌局？谁赢了赌博？谁输了美丽？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又是否还会选择如昔？

窗外，夕阳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