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未来探候往昔

不见

世上真有合乎理想的人，但只生活在将来，理想指示的地方。写信给你这种事，早在中学时就干过。关上门，拉过窗帘，一层微醺的灯光，乱纸堆上下漂浮着。我手里掐一支笔，点在这些纸上，雕刻时光。那时的我就像一个时间的荒流者，游移不定，感觉地面也时刻在移动着，一个个原本鲜活的日子处在传送带上，刚贴上标签迎到我跟前，扑通一声便又跌入不可捉摸的深渊里。那时我想告诉你的，是青春的惶惑。

岁月被浪掷了，脚步太匆匆。浮士德对着大好光阴慨叹到：停一停吧，你那么美。而那时我反而搁浅了步伐，有点孤芳自赏起来：年轻是一种不知疲倦的美貌。我注意到我捏笔的手指已经磨出老茧，这种损伤令我想起培根画中那幅被时钟击伤的面孔，那时候，整个世界仿佛绕着我旋转，我在中心扭曲着。

这封信，躲过若干年得与失的战场，当你启封，我知道读信的仍是我，不过卸下了思维的旧服。我们的自卑堡垒森严，了然的事情，还总需要千方百计地寻求认同，他人始终只是镜子。但我心疼我的孤独，它已逐渐圆融，摒弃了他者或同情或反感的种种条件反射，与未来交谈，在荒谬中求得真实。

现在，告诉我你会是谁？附耳轻说，是啊，我懂了。在笑吗？

倘若往事死有余辜，回忆的举动则罪有应得，而面对时光的未经之所，一整片的虚茫，言语又总是显得孱弱无力，刚想着朝前方喊一声，嗓子瞬间就在这阵颤动中衰朽了。只有当往事稀薄，而我正巧缺乏氧气的时候，我向前微微倾身，既有飞翔的快感，又带着坠落的恐惧，全身心投入到浮想之中，你的每个动作都显出远久的意义，你的存在不因为等待，只是在进行中。

我不指望你的爱，就像我自己也决绝地挥别了过往，告别，不意味着拒绝。一定距离之外，双眼取代了两肩，温暖如斯。但我是珍惜你的，虽不曾拥有，也不问值不值。有时候感情就是命运了，不容置喙。

夜晚，当我跃出时光之流，在一片茫茫的眩晕中抓着你的冰冷的影子，我知道你已将我割舍了。你回望过来，焦点始终在我的面容之前，你无从判断我是否变得光彩熠熠，抑或已经蒙上了苍老灰败的倦态。你害怕时间灰上的余焰，时刻在逃亡的惶惧中，也就是，被故有的自我欺凌。你憎恶这种伤害，对我亦采取淡漠的态度。有时在夜幕下，四围阒静无人，我试着扣你的房门，你要么恍惚几阵就睡着了，要么一拉开关，白天骤然出现，你摁住我双肩直直把我推到墙边，我被压陷进墙里，感觉五脏六腑都拧缩成一股，呼吸停止，睁不开眼，再听不见你口中气势汹汹却又悲戚的咒骂。等到晨曦漫流，通常是在无比清澈的五六点钟时，我半醒过来，身子分外沉重，仿佛历经了好几十年跋涉似的，而浮在我上方的棉被则与我毫不相干。

可纵然是叛逃，你我也是同一个方向的。永远是什么？

写给未来，边写边读，一点点地自我救赎，用文字凿通时光的迷宫。知道谁会懂，我，一个，另一个。始终不见面，分秒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