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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维坤2018/01/13散文随笔

细细碎碎又缠缠绵绵的弦乐声中,妆扮艳丽的小姐凄凄惶惶登台了,当然还有一个丫环尾随着,这是最基本的配置。她们踩着急急促促的步子,在戏台上转呀转呀。突然,小姐盈盈长袖一甩,就咿咿呀呀地唱开了——这是我最害怕的一类唱腔,字与字之间被无限拉远,但又都是连着的,仿佛一根纤纤丝线,把所有的字眼串了起来,串得很长、很长,再故意慢慢地绕过来,又绕过去——这么长的气息,憋一口气,肯定能凫过大池塘——说不定,北溪最阔处也不在话下……这个时候,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我的思绪成了一匹脱缰的马。

吃下一串甘草油甘,一个迟迟疑疑的句子才渐渐隐去,而另一个曲曲折折的句子却又续了上来……又嚼完一串甘草橄榄,倦意开始潜滋暗长着,那个阴柔糯软的婉转腔调却还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终于,在断断声言的层层缠绕下,在一波一波瞌睡虫的汹汹裹挟中,我躺在母亲温暖怀抱里,沉沉睡去了。全剧即将终了时,母亲才把我从梦境中唤回——落魄才子金榜题名,与心上人喜结良缘的大团圆结局,我百看不厌。

这是关于看戏的最早记忆。幼小的心,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潮剧的那种慢节奏的。

长大也太慢,但终于还是慢慢长大了。潮剧是早已不看了的,甚至迷恋潮剧的同学,也偶尔会成为大家取乐的对象,男生尤甚。我们不明白,每每要耐着性子,等到演员好不容易把一句话哼完整了,才能弄清楚那个句子的真面目,为什么好些人却听得津津有味且乐此不疲?学生时代,虽不似从前那般对“慢”有着本能的抗拒,但年轻的心,却显然更倾心于速度与激情,似乎这样的节奏才是天经地义的。

记得初上大学时,见一位师兄每晚都到图书馆里伏案疾书——他在向远方的女友倾诉他的一腔爱意。据说,因为邮途漫漫,一来一往,便是十天半月,于热恋中的他们而言,这简直就是一生一世!于是,备受相思煎熬的他们开始每天都写信,或者说,每天都复信。后来,师兄“让信件飞”的爱情故事渐渐在那所学校里悄无声息又迅疾如风地传播着,校园的万事万物因之显得无限温柔……一个学期行将结束时,我无意间瞥见了师兄抽屉里的那一大叠女友来信,少说也有近百封吧,我迅速估计着。那一阵子,我刚好被张爱玲的文字迷得神魂颠倒,但白流苏与范柳原演绎的“倾城之恋”,终究不如师兄活色生香的现实版本来得更加让我仰慕倾倒。可惜,毕业之后,便音讯杳杳,即使有这个好奇心,也无从打听故事的续集了。但是,我仍记得张爱玲说过:“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时间无声流逝,十年八年,其实也并不如想象的那般漫长。仿佛初为人师时手中的一根粉笔还余下半截,而二十年的时光,已被我抛掷在身后了。

感慨“流光容易把人抛”的同时,对于“慢”,我却渐渐有了新的认识。慢,自有其各种妙处。去年年底,与一伙文友外出,坐的是火车,貌似很古老的那种。漫长旅途,长夜难熬,文友们彼此分享着各自携带的美食,原来熟悉要好的,自可愉快地开着各种玩笑;不太熟悉的,甚至是初次会面的,也随着火车不疾不徐的行进,逐渐寻到了一些共同的话题。该吃的吃过了,该聊的似乎也聊得差不多了,旅途上的人似乎都变得有些百无聊赖。火车熄灯后,车里车外的漆黑连成一片。在万家灯火的夜里,我静静躺在三层卧铺最顶层的暂时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里,躺在一片漆黑之中,开始一点一滴小心翼翼地培植着睡意。渐渐地,感觉火车似乎越跑越慢了,相反的,窗外影影绰绰的木屋舍却开始动了起来。接着,周围的一切,包括车厢的铁皮,身边的其他卧铺,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哐当”声,逼仄走廊里三两凝望窗外的旅客,对面下铺如海啸般的粗浊打鼾声……这些,都渐次在我的世界里隐没了——所谓“万籁无声,我自独行”的幽远意境,大概即是谓此罢。我说不清楚,我有多久没有体味到这种安闲超然了。

这一趟往返,让我对“慢”的况味有了全新的体悟。一个人,能否感悟到什么,感悟到多少,不单与心灵有关,更与速度分不开。脚步慢了,心才能柔软,才能发生触碰,才能实现升腾。就像开着汽车到郊外踏青一样,沿途的风景,譬如路旁一株怒放野花,山脚一池荡漾浮萍,还有河边追逐嬉戏的乡间小儿,这一幅长轴画卷,往往无心理会,只放任其一闪即逝。只有下了车,慢悠悠地走上一段路,很多吸引你的视线的事物,你才来得及细细触摸。这一路走着,看似单调无聊,实则增添了不少闲情与野趣。

这样想着时,我突然惊觉,从教二十载,属于自己的为数不多的曼妙风景,竟大都与“慢”有关。最难忘怀的,是当初刚回家乡一所联中任教时,几乎每个夜晚,我都独自窝在学校里备课。仅有的一册教参书,提供的除了段落大意就是中心思想,这一类的基础信息,怎能满足讲台下那一双双热切眼睛的全部需求呢?我开始尝试着用我的心,而不是单纯用我的眼睛,一遍遍地诵读咀嚼着文本,直至把躺在书本里的一个个生硬铅字鞭打得立了起来,它们的温度,它们的重量,它们的色彩,它们的气味,所有的一切,慢慢地交织在一起,在我的眼前幻化成一幅绚烂的织锦……翌日,我只需将这幅织锦徐徐打开展示,织锦的种种美,自会使学生们由衷喜悦感动着……

若干年后,收获的最为沉甸甸的饱满麦穗,或多或少都是因了这段青春年华的无意播插。看来,适时慢一慢,还真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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