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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塘河上

作者: 馬敘2016/03/10优美散文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法国】阿波里奈尔《蜜腊波桥》

“我们大家都坐在船上没动”。这是一个在诗坛消失已久的诗人牛波的一句诗。这一句下面是副标题——古老的波涛。我想,牛波的启示是来自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象征诗人阿波里奈尔的《蜜腊波桥》。

我们大家都坐在船上没动。——我读到这句诗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九八六年,内蒙出版的《诗选刊》杂志。当时选登了牛波一组有关河的诗,我唯一记住了这一句。三十年了,时光如水流过,每当我置身水上,我就会想起这句诗。这是一句符咒般的语言,每当我置身水上,我,包括身边同船的人,都验证了这句话的存在。仿佛每人身上一直都携带着这句话,无论你在哪里,做过什么事,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只要有一天你置身于水上,它就会符咒般地呈现。

当我十年前与十年后置身于同一条河流的塘河上,完全被这句诗的语境之所笼罩——我们大家都坐在船上没动。也同时被更深处的阿波里奈尔所笼罩——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十年前,一个深冬的下午,走水路从温州去往瑞安,从南塘码头上一条船,船上已坐满了人,我跳上船的瞬间,船左右摇晃了一下,待平稳下来,看到一船脸色平静的乘船人。船离码头,船头切开平静的水面。众人坐着。开始都没话。——我们大家都坐在船上没动。塘河,在这之前,一直是一个名词,温州人发这个词时,我会听成“荡无”的音。这条河,自温州至瑞安安阳,33公里。温州人发河的音,先重后轻,后音是绵长的,与绵绵不绝的流水相似。同船的人中,大部分是塘河两岸的村民,他们中有一部分到仙岩镇,有一部分到丽岙与塘下镇,他们坐船是为了方便运输大宗货物,这些货物若乘汽车携带则极为不便,带货物乘船就方便得多了,同时也省心许多。这些坐船人与朱自清写梅雨潭的《绿》毫无关系,他们是生活的民众,他们也许是无意中避开了“绿”这一文人意象,他们从未想到过文学史中绿这个意象与篇章。也不会想到“我们大家都坐在水上没动”这么一个关于船与水与人的诗的表述句。但是,此时,一船的人,都沉默,只有机器在响,只有船在移动。船上有孩子,时间一长,孩子坐不住。有两个孩子站起,先是摇摇晃晃地在船舱里走动。继而想跑而没能够跑起来,船与孩子来说太狭小!与在陆上相比,孩子在船上的走动也简直是没动。当他们长大成人,就继续他们的父辈,真正地坐在船上不动,耐心地等着到达目的码头。关于白象塔的传说中,有一段民间口述记录文字:“冬天,一高僧急速上船赶往瑞安,小船到南湖,天已黑,划船人把船泊到榕下,打算在这过夜。高僧问,船不走吗?划船人说,夜里河道不通,若走会出事(有俩精怪常常一夜里在河中打斗)。高僧听了说,我有办法,你放心走就是。划船人好半天才解下缆绳,小心地划着船又开始朝前行。”塘河的这一古老传说,与古老的波涛相呼应。传说是久远的,这是时间中的一条绵长的河流,流经民间,汲取沿途的民间生活经验,及内心愿望,自古至今,一直流下去。那些民间叙述者,仿佛坐在船上,一动不动,任故事这条船向前行,或往回溯。这些坐着不动的民间叙述者,往往会不断杜撰出高僧、方士、术士及人妖同体等人物。而叙述者口齿冷静,俯视故事中每一个人物,若不喜欢其中的某一人物,在下次,下下次,再下下次,逐渐地在叙述中用讲述改变着这一人物的命运。这些民间叙述者是真正在时间的船只上坐着不动的人,他们任由时间的河流流过,不动声色地改变着故事中的某些细节、情节乃至某一故事中的人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曾经在白溪一带搜集过民间故事与歌谣,往往同一个故事或同一首歌谣,会有多种讲述方式,主人公的命运在不同的叙述中会有不同的命运,同一个人物,或一直活在故事中,或是在最后被害而死,或会死而复生。因此我相信塘河白象塔的传说,也肯定会有多种讲述,只是我所读到的仅仅只是其中的一种。

塘河的每一段河流,都会有自己的各种民间传说,在那次乘船的若干年后,我确实又读到了关于塘河沿河的多种传说。对于这些有关河流的久远传说,我仅仅是一个倾听者,更近乎一个时间的过客,但是,我仍是在船上坐着不动的人们中的一个,一切盛大的事物包括河流的民间传说,组成了一条经久不息的绵长的时间的河流。当船继续向前,我又重回到了我们都坐在船上没动这个语境上来。

塘河继续向南流经丽岙、河口塘、塘下、莘塍、九里,再向西至瑞安市城关安阳东门白岩桥。因我对两岸村庄的陌生,使得我这次有一种虚构般的旅行,因受到诗歌表述语境的影响,我像一个想象分配器,向时间分配河流、榕树、拱桥、河埠,同时也向河流分配时间、语言、诗意。而这种想象的虚构旅行,很快被船上几个即将下船的人打断,他们挑起满满的货物,站在船头等着船只靠岸。他们上岸后,船又再次向前行进。剩下的人,重又进入我们大家都坐在船上没动这个诗句的表述之中。重又进入流水如此平静、时间如此深邃的近似于虚构的水上旅行之中。河流、榕树、拱桥、河埠,塘河的特有意象再次依次进入视野继而继续向后退去。

时隔十年,2015年11月,再一次来到塘河上。这一次来的有各地的作家、诗人。仍然是从南塘河码头上船。这一天几乎是小阳春。而阳光明媚的日子使得乘船更像是一次水上虚构。在这样的时刻,人一上船就显得恍惚如梦。因为这时刻,我想起了阿波里奈尔的《蜜腊波桥》。这是一首写水上时间的不朽之作。河水有着困倦的波澜,阿波里奈尔写下的诗句: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

在我们胳膊的挢梁

底下永恒的视线

追随着困倦的波澜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有些时候,有时在午后,有时在深夜,我总是反复朗读这一首诗,以及这一首诗中的这固执的两行诗句——“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同样的,在这一次的塘河之行中,每当我们的船穿过一座河上的石桥,我的内心就会想起这两行诗句。塘河两岸的榕树没有冬天,仍然那样地翠绿,仍然那样茂盛,坐在船上的人,是诗人、小说家、散文家。有来自台湾的郑愁予先生、颜艾琳女士,以及大陆的柯平、但及、赵柏田、陆春祥、江子、习习、赵瑜、郑骁锋、黑陶、庞培、陈原、池凌云、指尖、周吉敏、郑亚洪、南宪伟、诺山。在船上的时间一长,语言少了许多。这一次的船上,缺少了当地乘船的塘河村民。于我们而言,散落在塘河两旁的村庄与它的村民,是这条河流的本身组成部分,他们是时间、历史、土地、河流的所在。每一个河埠都通向一座或两人座或更多的村庄,每棵大榕树后面,都有着一个丰富绵延的村庄史,每一座拱桥都联结着塘河两岸的人际、伦理。而船上的我们是过客。我们大家都在船上坐着没动,而在这一瞬间,时间已然流逝,河水有如爱情消逝:

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

爱情消逝了

生命多麽迂回

希望又是多麽雄伟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船在河上缓行,切开水面,船两旁水面的水痕呈楔形,无限向前。这一天阳光是如此之好,它照耀着河流两岸的村庄、行人,照耀着我们脚下的这条静谧的河流,照耀着时间塑造出来的一切细节。越是这样的日子,越是这么明媚的阳光,越是有一种忧伤,它是关于时间,关于时间中的事物,关于时间中的人际情感,尤其关于消逝了的爱情。我看到我们中间有突然沉默的人,这是太明亮的事物深处的一道影子,这是一道忧伤的影子,有关爱情或亲人,或有关更遥远时间里的那些已然消失的事物。沉默的人,他与她,一切往事都早已被阿波里奈尔以及更早的诗人吟诵过。塘河流经数千年,当我们到来时,它已被现代文明所改造,在南塘街一带,上古往事早已无迹可寻,现代旅游与消费成了南塘河的当下事实。这些明亮的事实,缺少阴影与深度,它们多像塘河上的漂浮物,永远浮在时间的表层上,使得原有的忧伤变成了沮丧。

过去一天又过去一周

不论是时间是爱情

过去了就不再回头

塞纳河在密腊波挢下奔流

一个世纪前的诗句,读来如昨日才写下,关于时间,关于爱情,如此切题与新鲜,时间这条河流在永恒地流逝,这是阿波里奈尔,这才是不朽的写作。塘河居民也是塘河文化人的八爪说,塘河沿岸至今还有民间戏班,偶尔会在河边村庄搭台唱戏,他曾数度跟随戏班作田野调查。这是至今与河边大榕树同在的存于塘河时间深处的旧痕迹,但是,随着现代化进程,这旧痕迹也将荡然无存。如今,我们都坐在船上没动,古老的波涛永远如新,而人口迁徙,村庄变迁,沿途居民一代代更替,离第一次塘河之行已整整十年,而下一个十年也将很快地过去,我们坐着的船正渐渐在时间中风化、朽坏下去,如果不抓紧回忆远逝的爱情,不抓紧回忆那风中的唱戏声,即使我们仍然坐着不动,很快地将会连回忆的能力也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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