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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

作者: 严黄2016/01/10情感日记

小胡把他领进门并让到我们对面地位置上。

他脸上闪过失落的表情问:

就你们俩?

我赶紧笑了答:年底了,同学们的孩子都要考试,单位里加班的也多。这次就我俩先代表了。

真实的情况是小胡之前询问过两次,他们同班的那俩家伙都说有事。而我则认为他们觉得大北边的跑到大南边实在太远了,就提议住在南边相对离得近的代表一下算了。

我向他介绍自己的名字。我不是他当年带班主任的班级里的学生。他一进门,我就想起当年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来。戴着眼镜,总是高高在上一脸严肃扫过底下的人群的表情。底下玩闹的学生赶紧把头低下,生怕目光定在自己这一格。好奇怪,这个印象是真实地在我的高中时代发生过吗?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有没有教过我了。不过眼前的他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了,模样变化不算大,不过步伐有了老人的迟缓。

我说他看起来身体保养得挺好的啊。他露出一点点高兴的神态答自己七十一岁了。说自己一生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每天坚持到公园锻炼,有时候在网上下象棋。

我这个他的不正宗学生忙着跟他搭讪,旁边坐着的小胡则在忙着翻看手机,他的手机还在振动。我们坐在窗边阳光比较强烈,小胡很费劲地看是谁打来的电话,然后说:“陈老师,您的手机还没挂,还在打我电话。”老先生手有点抖地拿起放在桌上的电话按掉。小胡这才顾上客气地问他从附近哪里过来,怎么没让女儿一起过来?他答的地方我不熟悉,估计还是有点远。小胡说:您说个您家附近的地方我们去找您就好,您跑这么远。他说:女儿说的家附近没有太像样的饭店,这里这家饭店好一些。小胡的手机又响了,翻开看,还是对面的老师的电话。小胡问:您是不是设置了自动呼叫了?老先生又拿起手机按了一下,并嘴里嘟囔说手机好像有毛病。

毕竟二十三年过去了,小胡又是当年夹杂在七十多号学生里那不显山不漏水不特别被老师着重关注的,加上老先生也还是当年一板一眼的严肃样子,初见面还是有点生疏感。我在小胡旁边继续没话找话地客套,他叫来服务员点菜。

我跟老先生说:挺热的,您可以把棉衣脱了。

进门有一会儿了,看得出他还是有点陌生的拘谨感。

他脱下外套时,我看到熟悉的V领灰色毛衣和毛衣里面露出的一丝不苟扣得很规整的蓝色衬衣领子。

等上菜的时候,他们师生俩自然是以当年的学生为主要建立起共同回忆的话题来说。老先生清晰地说出当时一些学生高考的时候考了多少分去了什么学校。这些事小胡多已经没有印象了。

小胡说好奇怪教师这个职业啊。不光年年都要教重复的内容,而且每年迎来新的一批学生,投入心力教过一年,建立起感情又分别了。一批一批的学生,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这么清楚地记得学生。

听到这些话,老先生的神情有点动容。他说:是的啊,每年把学生送走的时候,心里好久都缓不过来的,好难受的。

我坐在旁边默默观察他,看得出他是那种有些刻板呆气的人,他说的是真话。也的确惊异这么多年过去了,且不说一批一批教过多少学生,就算只是那七十多人的一个班级的孩子,还能记得某个学生眼睛小总趴桌上像睡着了,某个学生顽皮在篮球场上玩篮球被他一声吼吓得丢下篮球就逃回教室,某个学生高考数学考了满分……

我却连我具体所在的班号和教过我的老师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我在旁边附和着夸老先生记忆力实在是好,老先生拘谨的情绪逐步放松下来。

吃饭的时候主要是他在回忆过去的事。

我和小胡时不时对望一眼交流“还有这事呢!我咋不知道?!”的信息。

老先生说起当年带学生到哪个连队下连队劳动,跟队的老师都有谁,谁想制造绯闻诽谤他。哪个学生是干部家的亲戚外地高考移民来的,他多么反感那干部,手里有那人弄虚作假的证据,那干部不给他面子,他就对那干部说要把证据发给有关部门去,那干部是如何到他家向他求情的。当年某些校长水平多么差,把后门生送到他带的班里他不乐意。当年某个学生考上军校被面试的人索要好处费。当年某个学生他对他平时多么用心栽培,可是考上大学家里请客没请他去,他好生气

“我又不要什么,就是图个面子啊!”

看着他到现在还有点委屈的神情,我心里默默想:人家是怕你去了把别人都搞得没面子吧?

讲到他倡议给家庭困难的学生捐款的事被后来的媒体报道给一个当时还没到任的官员身上,他好气愤,说怎么可以这么歪曲事实?他就是一直看不惯这些不学无术的当官的。说当年干部们来听他讲公开课,竟然在底下打瞌睡,气死他了。

“我讲的可是陆游的《钗头凤》啊!这么美的古诗词,他们竟然睡觉了!”

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中学课本里的孔乙己来。我脑海里浮现出曾经有一年有个人对我说,他考证出“红酥手,黄藤酒”这一句里的“红酥手”是红烧猪蹄。

我本来想开玩笑说那些家伙在底下打瞌睡总比对你说红酥手是红烧猪蹄强吧。

不过没说。我发现这位老先生是不好开玩笑的。

他有他一直的荣光和骄傲。他嘲笑某个当官的退休之后只能去当保安,而他则还可以被私立学校请去教书。他自豪地说他在乔迁新居的时候给来做客的人在宴席上讲“乔迁之喜”的出处是《诗经》的哪一篇哪一句,并当场也背给我俩听。

我看出小胡和我一样感受到老先生太想找个人说这些陈年旧事了。我俩都做出当年在课堂上装乖学生老老实实稳坐凳子上的样子。

老先生突然说小胡当年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三排。

小胡立刻惊异地点头。

哇塞,老先生从多少记忆乱码里把小胡同学搜索出来的啊?并且清楚地讲出了小胡家某个在街上修表的亲戚的名字以及别的一些亲戚的名字。看来当年老先生目光略过的和目光聚焦的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啊。

以上这些都不是此次见面叫我惊诧的事,而是老先生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态细致描述的一件让我越想越后背发冷的事。

有一天讲台上出现一张纸条。上边有一些我听来类似于打油诗的话:语文老师不分轻重,数学老师不分主次,英语老师不知所云……大概是这些话,我记忆力没老先生好,只能描述个大概。

在我看来这无非是高三高考前无比压抑的日子里,某个有点顽皮的同学想制造点娱乐气氛把老师们逐个调侃一番让大家放松笑一下罢了。

可是当年的这位班主任看到这纸条却气得暴跳如雷。哪个学生如此胆大妄为?他对照学生的作文本,像个侦探一样按字迹查出了写纸条的学生。

“那个学生在办公室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来求我放过他。”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就写一破纸条吗?至于要下跪求饶?

可后来我明白当时那个学生的那不得不跪的理由了。

老先生在要放进招生档案的表格评语里写下了这样的话:该生狂妄自大,目无师长……

哇塞!对于当年只有高考唯一一条改变命运的出路的十八岁的少年来说,这一纸评语可以掐断他以后的一辈子的啊!

我无法想象,当年这闯祸的孩子如果换成是我,会出现多糟糕的结局?我那爆脾气的爹把斧子砍在这班主任甚至校长的面前都是有可能的。或者是换成我爹跪在他面前。他是宁可自己去跪,也不肯让我去跪的。

老先生讲这些事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出他意识到当年自己做的不妥。他说他就是要教训一下那学生的少年轻狂。那个同学我从初一就认识,一直踏实本分,绝对不是那少年轻狂的孩子啊。我当年因为一分之差没进了那所谓的快班耿耿于怀好多年。听老先生说这些旧事的时候,心里想,好侥幸没进去。

前些天报的一个甘肃的新闻,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因为偷了超市里的一块巧克力,超市把她母亲叫来对证赔偿。母亲当着众人的面打了那孩子。大人们在争执赔偿的时候没注意那孩子,结果那孩子从十七楼跳下去了。之后这事引发了一系列后果,当地聚众游行,超市被围攻没法开业,官员去调节被打得头破血流。

老先生有看过这新闻吗?是不是得感激当年那轻狂少年有颗够结实的小心脏啊?也得感谢那些打瞌睡的官员没把学校的大楼盖到十七层啊?您只知道您一生都在为尊严而战,您有没有想过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也有尊严呀?那一跪对一个年少的孩子的自尊有多摧残啊?

这所有的话,我都没法对老先生当面说。还好听到他说后来他并没有把那评语放进高考招生档案里,而是取出来了。

“我只是教训他一下。怎么可能去毁了他一辈子的前程。”他的表情还是那样的书呆子气。

老先生,您还真是走运。要知道,前程很可能在您还没来得及把那张纸撤出来的时候就毁掉了,毁掉的还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的。

结帐的时候,老先生拉过棉衣要掏钱,小胡说怎么能让您来。老先生一再向我们表达感谢。说今天特别舒心。把压抑在心里好多年都没讲的事说给我们听了。在家里,也不能对女儿说,如果说起就会被训。

看着他明显有些迟缓的老人的动作,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唉!每个人都有他不自知的局限性啊。

那个当年被他羞辱的学生去年参加有他参加的同学聚会时,也从外地去了,给他敬了酒。

前几年,毕业二十年周年聚会的时候,他们班去的人最多,拜访了一些别的老师,商量的结果却是唯独没有拜见他们的班主任。无论当年他特别关照的学习好的学生,还是在他的目光里低矮到尘埃里去的学生,都没有想见他的意思。

我不知道老先生在那些日子里有没有难过伤心

时间过去几年了,大家陆续也都四十岁了。人生有了更多的经历和领悟。这两年有学生开始逐渐地探望他了。我想那个后来见他的学生是怀着复杂心情见他的。

岁月教会了我们原谅别人,也教会了我们原谅自己。

有的人注定是属于旧时代的,我们无法去改写历史,也无法抹除历史给旧时代的人烙下的印记。我们能做的,就是放下历史的包袱,否则背着大包袱走不动。我们能做的是向前看,让后来的人不要再重蹈这样的历史。

送他上了出租车。我跟小胡往回走。他答应老先生回头春暖花开的时候组织更多的同学一起见他。我看得出老先生是会当真的,也会当真等着的。

《钗头凤》上下段的结尾分别是:错、错、错!莫、莫、莫!

我想对我的那几个同学说,莫要不原谅老先生的错吧。原谅他,是提醒我们自己以后莫犯同样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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