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尔曼的慢时光
序
普尔曼是一座大学城，位于美国华盛顿州的东部。普尔曼又是一座特殊的城，因为它满城皆是小山丘，公路、房子，大都依山而建，在这里行路，一忽爬坡，一忽下坡，一忽在波峰，一忽又在谷底，令人感到趣味无穷。也许，正是这种种原因而衍生了普尔曼的慢，这份慢，使这座小小的大学城更显得清雅别致，与众不同。久居城中，竟发觉自己那颗习惯了忙碌与追逐的心也渐渐从容了下来，优雅了下来，慢了下来。
一 门前
我想，我是已经迷上这块草坪了。
清晨起来第一桩，推开门去张望。嗬，草坪依旧，依旧那么青绿，那么柔和，那么精致，那么丰富！树，野花，蘑菇，鸟，松鼠，它们各得其所，在黎明清朗的风中回味美梦。隐匿在草坪各个角落里的喷洒每天六点准时喷水，水雾迷蒙，映着七彩阳光，在草坪上织出一片美好幻境。
普尔曼的房子大部分都建在山上，不，更准确的说是小丘，一座座绿意盈然的小丘。我们的也是。所以门前这块超大的草坪它不是平铺直叙，而是以一种绝佳的美妙的角度顺着小丘的缓坡倾泻下来的。一种事物，一旦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恰切的角度，立刻显得不同凡响起来。这草坪便是。当它如一挂绿瀑布般斜倚在我的门前，侧耳倾听，几乎都能听到淙淙流水声的时候，我知道，我对它，已经是欲罢不能了。就像朱自清在《梅雨潭》中钦叹那里的绿一样，我每每驻足于草坪上，极目四望，也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那是怎样的绿呢？是清澈的绿，是酽浓的绿，是跳脱的绿，又是能拨动你心底最温柔的那根心弦的贴心的绿，它吸引着你，抚慰着你，让你去亲近，又不敢去亵渎。
我初到时，春天刚尽，夏天的灼热还没有开始，草坪正是最美的样子。站在草坪中央，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古老《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中的伊人，踟蹰着不知该顺流而下还是溯游而上。
然而我还是去探寻了，踏上去的每一步，都轻轻地落足，唯恐惊扰。草坪上野花可真不少，蒲公英，开得疯狂而灿烂，一朵朵明黄耀眼；粉牵牛，薄薄的筒裙微微颤动着，害羞的像个小姑娘；紫花草花似米粒儿，使劲扬起小小的脸，一点儿都不甘示弱；还有一些花根本叫不上名字，只看到它们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这些花儿使草坪的颜色在统一中起了微妙的艺术的变化，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都能看到不同的色彩在流淌。
草坪上还有树，不多，两棵。这两棵树的存在很像有意为之，它们不在小丘顶上，也不在丘底，而是恰好位于整面斜坡零点六一八的位置。一棵松，枝干遒劲嶙峋，枝冠庞大，姿态威仪，怎么也有上百年了，风吹枝动，似乎都能听见过往的时间在窃窃私语。另一棵是当地树种，不知其名，树皮光滑，叶子似杨，开淡黄色的簇状小花儿，看模样，也不过二十来岁，尚年轻。风一过，细小的花米簌簌然飘落，正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虽然这里有的不是桂花，然而美的意境却极为相似。
两棵树的出现增加了风景的诸多内容，它们在蓝天白云和青碧草地之间架起了一道奇妙的桥梁。白天，它们变成“云彩树”，因为一朵朵云仿佛自树而生，挂在树梢风情万种。而夜晚，它们变得和圣诞树一模一样，因为，那些低到触手可及的星星就闪烁在繁枝茂叶之间，如同树上结出的果实，我叫它们“星星树”。六月一来，陆续有人毕业离开，树下，便成了大家欢聚畅谈的最佳场地。一家一家，铺了餐布，烤了披萨，买了水果在树荫里叙旧告别。有的人率性的躺于草地，以肱为枕，看着云天繁星，很晚很晚了，仍然恋恋不舍离去。
大部分的时间里，我端端然坐在阳台木椅中，就那样什么也不想的与草坪，与草坪上的一切两两相对，感到一种从容而深刻的快乐。现在，流行一个词——“治愈系”，我想我的草坪就是“治愈系”的，它能消除一切烦恼疲惫忧伤，让你心静如水。想象一下，无论黎明，还是午后，一只只鸟儿在树上啼鸣，或在枝间嬉戏；小松鼠夹在其中，玩耍觅食，悠游自在，实在无事可做，那就望着树巅，望着远空发呆吧——这里的天空，每一天都是瓦蓝瓦蓝的，这里的云朵，每一天都是姿态可赏的，这里的风，每一天都清爽又多情。松鼠在发呆，喜鹊在发呆，木头房子在发呆，公路在发呆，麦田在发呆，整个世界都在发呆，时间在这里好像静止了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到地老天荒。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窗/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这是多年前顾城写下的一首小诗，而今重读，我感到了深深的共鸣。
二 黄昏，八点四十分
我又一次坐在草地上，等着黄昏。
这里的黄昏来得晚，太阳仿佛格外眷恋这片土地，迟迟不肯从房子的那一边“骨碌”一下滚下去，它慢慢地移，慢慢地移，像故意拖延着脚步似的。然而，恰恰因了这慢，使普尔曼的黄昏，有一种特殊的韵致。归家的车都不怎么赶，照样悠悠闲闲地跑在路上，归家的人也继续着不慌不忙的步伐，边走边听着音乐，或者和同行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鸟儿们还不想归巢，树上、草坪上、房顶上，到处都是它们飞起落下的身影。这里的一切没有因为傍晚的即将来临而流露出丝毫的匆匆之态，而是保持着惯有的节奏，因为大家都知道，离着一天的结束，离着天黑，还远得很哪。
由于纬度的关系，白天里，普尔曼的阳光极其炽烈。为了避免皮肤受到紫外线的伤害，人们尽量减少着户外的活动。而到黄昏时分，夕阳西坠，光线较白天柔和了不知多少倍，一道道余晖都似洒了金，金光笼罩着四野，丛树、连绵起伏的小山丘、掩映于树丛之中的各样屋宇、交错盘旋的公路、房前屋后的大片草坪，通通覆盖在那金色里，这小城，瞬间变得如同圣殿一般金碧辉煌。路上的行人，爬坡的汽车，横穿马路的松鼠，以及斜掠而过的小鹰身上，也都涂了一层金，他们驮着那金色移动在光辉里，说不出的圣洁而梦幻。
如果没有对比，白天的天空当然也是可圈可点的，可一旦和黄昏比起来，白天的天空就太过平淡了。看吧，当太阳落到树的那一边，只剩下无数条光在天空中的时候，最为神奇的那刻来临了。天空，不仅仅是西边的天空，而是整个天空中的所有云彩都被映成了彩色，絮状的云，片状的云，团状的云，因了离太阳的远近而颜色各不相同。靠着太阳最近的云最好看，绯红绯红的，是熟透了的苹果、小姑娘害羞的脸颊那种叫人沉醉的颜色，离太阳稍远的云是嫣红的——胭脂水粉的红；再远一些则是浅浅的紫色——紫水晶的紫，它们一层层叠加着，环绕着，自顾自的美丽又遥相呼应着。我仰头向上看的时候，常常就恍惚了，天上也是有一座花园的么？是谁种了这么多奇异的花？谁给它们浇水、施肥、剪枝？谁让它们不定期的在天空开放？它们都是些什么花？有没有香味？是不是也像世间的花一样被人们取上了好听诗意的名字？月季芍药牡丹或是唐菖蒲？
就在天空开满璀璨云霞之时，地上也热闹起来了。
先是孩子们，骑着童车，扛着滑板，从自家的房子里拥出来，在高树的大片浓荫里停留，仿佛好久不见，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他们谈论着专属于他们的话题，也许是昨天的一部新电影，刚刚玩过的一款新游戏，也许无关什么，只是随便聊聊，没有主题。语言相通的便用语言交流，语言不通的便用眼神和动作交流。孩子们的友情无国界，甚至无需语言，一来二去，很快就会玩得渐入佳境。他们在草地上飞跑、翻跟头。有的还热衷于打滚儿，从坡顶一溜烟的滚下去，全不在乎途中有带刺的棘棘草，落到草坪最下面的时候，他骄傲地站起身，英雄一般的震动双臂，惹得其它孩子一阵阵欢呼。一群孩子中，不乏丁点大的小女孩儿，刚刚会跑，跟在呼啸来去的少年身后，跑几步，跌倒，爬起来再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笑着逐着，不亦乐乎。
这里的孩子像一匹匹小野马，宁静的黄昏被他们溅出了欢快的马蹄声。
除了一些年轻人喜欢穿上亮眼的运动衫慢跑以外，大多数成年人喜欢的是散步。普尔曼是一个极其适合散步的地方。晚饭结束，外面的温度正好，远处麦田干燥的气息随风飘来，好像在告诉人们：“我要成熟啦！”带上门，一家人或是三两好友，结伴出去。有的人愿意往高处走，爬上更高一些的山顶，俯瞰城景。有的人愿意往低处走，顺着朝下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可以走到小城的中心，那里有酒吧、咖啡厅、图书馆和冰激凌小店。不管在哪一个地方，目之所见尽是人们安闲的表情。留学生、访问学者、抑或小城本地居民，说不清是他们影响了这小城的气氛，还是这里的气氛濡染了每一个人。可以不认识，但是可以打招呼，目光对视时你收到的一定是一个礼貌而善意的微笑；若是同时要进出同一家店门，一定有人为你让路，带着客气的谦卑；你说谢谢，对方一定回赠你一句谢谢，告诉你他做了你不必感谢，而你谢了他必感激。那些小店的角落里或是有人静静的啜饮、交谈，或是埋头投入的读着一本书。读书的人已然白发，带着老花眼镜。就这样慢走慢看，兜兜转转，不经意间，那每一寸每一寸的时光啊，那每一棵长在岁月深处的树，每一只欢喜的小雀，每一户人家檐下挂的风铃与花，都入了眼，也入了心。
在将至未至的暮色里游走留连，有时候，还会有惊喜遇见。接连好几晚，在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我都听见人家的窗口传出二胡声，听得出练习者只是在初学阶段，还拉不成曲调，断断续续的，可是，那熟识而特有的咿咿呀呀声一旦响起在这异域的黄昏，总教人的心里，涌起一种特别甜蜜而怅惘的情绪。
——我爱黄昏，更爱这般舒缓宁谧的黄昏。一天即将过完，车子停回门外固定的位置，窗帘半掩，廊前的灯自动亮起，桌子上的杯盘碗盏一一摆好，亲爱的人都已回到身边，在这一刻，生活特别显出它柔美团圆的模样。最重要是我的心，总会在这夕阳缓缓下沉的时刻变得无比沉静。明天还远，我还有一个如此真实的黄昏和如此静好的夜晚可以消受，试问，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情？
三 它，它们
普尔曼，是动物的天堂。
灰兔子、白兔子，在路边的橡树下，在草坡的花荫里，它们旁若无人的吃草、休憩。是的，旁若无人。除非你已经走得足够近，貌似有侵犯之意，不然，它们连看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野鸭，麋鹿是这小城的“神来之笔”。难以想象，一队野鸭可以“莲步轻移”“扭胯摆臀”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横穿马路，走得那么坦然泰然，完全就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姿态。而路两旁的行人车辆，俱屏住了呼吸一样，不做大声响，恐是惊到了它们。待鸭妈妈带着六只小鸭安全穿过马路，进入草地，一闪，消失到不远处的一片芦苇丛中，路面上的人车才又开始川流不息。
我是在一家超市的侧边看到那些麋鹿的。超市临河，河岸有树，牵藤引蔓的大树，树下是草，茵茵如毯的碧草。几只麋鹿有的站，有的卧，娴静优雅。啃草、喝水、行走，都带着一股贵族范儿。总之，一切静美如画。超市门前人来人往，却不曾有一人闯至林中去叨扰，一个热闹的吵嚷人世，一个属于鹿的自然世界，就这样相安共处，一派和谐。
如果说野鸭、野兔、麋鹿这些都是惊鸿一瞥，那么整日整日聒噪在我窗前树上、草坪上的那些喜鹊、乌鸦、红肚皮的小鸟则是生活中的亲密伙伴了。喜鹊恐怕是最不甘寂寞的一种鸟儿吧，从天蒙蒙亮的清早一直叫到黄昏，“喳喳喳，喳喳喳”，说不上有多么好听，却也为静态的风景添了色。况且，听得久了，也能听出几分那声音里的抑扬顿挫、曲水流觞。它们喜欢齐聚在窗外一棵巨大的松树里，五六只，七八只，或者更多，你扮老生，它演花旦，你方唱罢我登场，拉着架子要把一场戏唱足似的，一声紧递着一声，没完没了。
红肚皮小鸟的可人之处在于灵巧，一蹦一跳尽显俏皮。我观察了很久，总觉得它们是在用一条腿走路，每跳一下，圆滚滚的身子就颤上一颤，粉红色的肚皮就在阳光下闪上一闪。它们分明是有两条腿的，一条腿走路，那另一条是在休息吗？
乌鸦是普尔曼的黑色精灵。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肥壮的乌鸦，叫声中气十足，羽毛黑得简直发了亮。时常，有十几、二十只的乌鸦，会呼啦啦一齐落定在我门前的草坪上，气势恢弘庞大。乌鸦擅长贴着草皮飞翔，啄食一些植物的种子或者美味的小虫。它们在这领地上搜罗逡巡，找一阵，歇一阵，恪守着超强的纪律，要来一起来，要走一起走。在中国古代，哪怕是现代某些人的观念里，乌鸦都是不吉利的象征，不怎么受人待见，可是，在普尔曼，它们是受到保护的，且生活质量相当高。隔壁楼前的空地上常有大堆的饼干屑和米饭，邻居告诉我，那是爱鸟人士专门给这些黑色的鸟备下的食物。
我们门后的大树上有两只硕大的巢，住了两家——喜鹊和红肚皮的小鸟。暮色深浓时，我在厨房里烤饼做汤，总听见它们会叽叽啾啾叫上好一阵子，像极了每一个家庭临睡前招呼孩子洗漱就寝的情形。尤其喜鹊，那一大家子扑扑啦啦在树里折腾够了，才会渐渐隐没了声息。此时，悄悄推门出去，月亮早已画在半空，奶白色的月光笼罩着万物，云影姗然，树影婆娑，真如诗中所言“月朦胧，鸟朦胧。”
不得不说，有鸟相伴的日子，不，是有它、它们相伴的日子，实在是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新奇与感动。
普尔曼也是松树的王国，树龄上百的老树随处可见。松树多，松鼠自然也多。大眼睛，翘尾巴，灵动可爱。在普尔曼三个月，一只松鼠每天下午六点准时来“敲”我的门。我固执地认定那是同一只松鼠，我认得它的眼神。每天六点，打开门，它就在门外，或者阳台的台阶上，或者稍远一些的草地上，见到我，一跃而起，飞奔至我的脚前，仰起脸，定定地望向我。我对它说：“别着急，等着！”它果然就在原地等待，等我拿着一块甜面包出来，它再次一跃而起，撒娇般地旋着身子跑过来。
其实，这里的松鼠并不缺少食物，我更愿意把它的守候看成一种交流。不止是我，普尔曼的很多人家都有此经历，他们把等在门外的松鼠早已看成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松鼠，也早已接受了人们的善意和友好。每个阳光初现的清晨，当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捧着自己的早餐奔到一棵树下固定的位置，我就知道，那是她和松鼠之间的一个约定，一个极其美好的约定。
四 种花种菜种春风
花，开在屋檐下挂着的木盆里。
紫的、黄的、红的、白的、蓝的，鲜亮照眼。一大盆子，挤挤挨挨的，生怕别人忽略了自己，每一朵都拼命挺直着身子，仿佛在说：“看我，看我！”
木盆子用文艺范儿十足的铁环吊起，在样式别致的小木屋前，左边的檐下挂一盆，右边的檐下挂一盆。清早的阳光里，黄昏的暮�爸校佬廊坏厮娣缫∫贰２恢垢鋈俗〖遥痰辍⒉凸荨⒕瓢桑酥两直叽Ａ⒌穆返葡拢颊庋烂赖墓易呕ǘＳ谑牵咏纸窒锵镒吖秃盟菩性诨êＶ辛恕�
看那挂着的盆花，初时只觉惊艳，久了竟觉得它们已不单单是花儿，而是一首首词句清丽的小诗，一个个涵义丰富的单词，点染得寻常日子生动有趣起来。
邻居的花，唤作“唐菖蒲”，种在阳台白色栏杆前，一溜十来棵，一簇簇剑形长叶，晶莹如玉，很是秀颀。它最好看的还是开了花儿，花瓣柔薄、如绸似绢，那个水盈盈的粉啊，看上一眼，心都醉了。唐菖蒲开得正好的那些天，我的目光一再地在它身畔流连，一天不见，都觉失落，看见了，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真真是“秀色可餐”。
花可赏，那菜呢？
我们租住的小区有一片铁栅栏围起来的闲置土地，社区为了鼓励大家耕种，免费领种不说，还无偿提供水和肥料。条件如此优厚，人们自然跃跃欲试。说得实际些种出菜来可以节省开支，说得浪漫些，谁的心里不深藏着一个“归园田居梦”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早就把一份美好的土地情结牢牢地种在每一个中国人心里了。
然而，当我们荷着锄扛着锹走进菜园，我们惊喜地发现，喜欢亲近土地的何止是我们，这里俨然是一块“联合国菜地”呢！印度人、美国人、韩国人，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的亚裔，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脸上挂着一样的笑容。工具一起用，蔬菜种子拿来分享，有善谈的更把“文化交流”带到了田间地头上。他讲他们的历史，我们讲我们的传统，他讲他们的科技，我们讲我们的设想，他讲他们的披萨沙拉三明治，我们形容滋味无敌的包子饺子大馅饼，在一片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上，共同憧憬着不久后的葳蕤景象。
田园牧歌，听起来唯美，做起来却是汗流浃背的。有一对年轻夫妻，可能是当初把种菜想象的太容易了，开垦几天，实在耐不住性子，遂宣布放弃。一个山东的大姐刚好与他们为邻，便把那块地拾掇拾掇也一并种了。她的儿子儿媳都在这里的州立大学读博士，她笑说只有自己是闲人，闲着怎么行呢，一定得给自己找事儿做。这个勤快人一分一秒都不肯浪费，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她还擅于学习，和那些务过农的老人家边学边实践，并把那些刚刚得来的知识悉数传授给我们。
“菜心不要被土埋住，埋住就不长啦！”
“水千万不要浇在西红柿的果实上，不然，皮就裂掉了。”
“那个瓜开得花太多，要掐掉一些啊！”
因为用了心，她经营的菜园真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南瓜、豆角、西红柿、莴苣、玉米、苋菜，一行行，一列列，排布得整齐有致，苗株之间的空地，干净湿润，一丝儿杂草都无。更别说那些菜是如何的水嫩漂亮、生机勃勃，随便一株都有齐白石画里的风姿！我们常常打趣她，大姐，你种出来的这是菜吗？简直就是艺术品啊！
有一位本地大婶更神奇。普尔曼的阳光厉害灼人，即便下午六点以后，晒在身上久了，仍旧会微微的疼。她不怕，除草、浇水、分苗，无论干上多久，依旧背心短裤，身上从不遮拦。累了，直接盘腿坐在地上，身子有节奏的左右摆动。我注意到，她的耳朵里永远塞着耳机，连干活的时候也要随着耳朵里的韵律轻快扭动。阳光、土地、欢快生长的秧苗、一脸幸福的大婶，她真的与周遭融为了一体，所有的农活到了她这里都不再是负担，而成了赏心乐事！
七月底，麦子熟了，小城周围望也望不到边的麦田呈现出一年中最壮丽的景象！黄澄澄的大色块在蓝天下充满撼动人心的力量。我们种的夏令菜也陆续收获。青椒、小番茄果实累累，摘都摘不完。大婶家一种像菠菜似的大叶子菜，我称它“美国菠菜”，长势几近疯狂。她隔天就发放一次福利，菜园爱好者们人手有份，她眨巴着褐色大眼睛用一种极慢的语速配合着夸张的动作告诉大伙怎样把菜焯水断生，怎样烹调入味，加些什么佐料，放置冰箱几分钟口味最好，末了还不忘送上一句“enjoy”——享受，和一个灿烂的笑容。
“中伏萝卜末伏菜”，为了冬天也能有个“好收成”，萝卜、白菜都要赶在天气骤然变凉之前种上。于是，八月中旬一过，人们再次忙碌起来。那些天，大家都在山顶上的菜园里呆到很晚。太阳早就收尽了最后一缕光线，远远近近的尖顶屋、高低树丛逐渐在夜色中变得幽暗模糊，一豆豆的灯光亮起在街旁、住宅区里，长庚和北极星次第出现，人们躬耕劳作，那么认真，那么投入，那么忘我，他们的身形被星与灯的微光勾勒成一幅幅动人的剪影。
有人说，普尔曼太小了，小得如同一个村庄，而我却恰恰喜欢它的小，它的“村”。和那些繁华喧嚣的大城市比，我更爱这里的清幽简静和生活节奏的缓慢。养花、种菜、听鸟、看云、与老树为伴、与松鼠为友，手握一把慢时光，静静地把日子过成一首诗。德国诗人海德格尔说过的一句话：人，应该充满劳绩，并在这大地上诗意的栖居。生活在普尔曼的人们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