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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溪行吟

作者: 文紫湘2018/01/06散文随笔

走近愚溪,必然会想到一个人。

或者说,因为想着一个人,才急着走近愚溪。

柳宗元,这个唐朝的失意文人、落魄官员,在公元805年的秋天,在骤起的寒风吹拂之下,从京师长安一路向南边的蛮荒之地走来。年初时节,32岁的青年才俊刚刚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掌管礼仪、享祭和贡举,意气风发地参与革新集团的风雷行动。仅仅半年时间,就被触动了既得利益的宦官集团与藩镇军阀,联手赶下台来。此前的雷厉风行,被形容为“汲汲如狂”;此刻则散魂落魄,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政治“怪民”——落水狗。在被贬为邵州刺史的路上,加贬为永州司马。还不是真正的司马,是“司马员外置同正员”,编制外的闲员,实际上的“僇人”——被控制使用的罪人。

他拖家带口走了好几个月的水旱路程,才来到永州。那时候的永州也还处于原生态的荒凉状况,蛇虫出没。他没有居住的地方,只能暂居在城内寺庙里。因为颠沛流离,年迈的母亲落脚半年之后即因病去世。他自己也因为水土不服和精神煎熬,损害了健康,“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瘦得像个纸人了。还有接二连三的火灾,烧得他不得安生。搬了几次家,十分怆惶地熬过了最初几年的“囚徒”生涯。好在南蛮之地也有其优胜之处,天高皇帝远,原生态的山水美丽异常,恰似一剂上好的良药,慰藉着他那一颗独孤无助的灵魂,他别无选择地把自己投入到永山永水的怀抱。

他原本就是一个酷爱山水的性情文人。

在贬谪到永州的第五个年头,他发现城外湘江西岸风光独特。出城西渡,从西山开始,到愚溪的钴?潭、西小丘、小石潭一路探寻,陶醉于这一带溪山的幽僻寂静,并以此为中心,搜索到袁家渴、石渠、石涧、小石城山等数处殊异景观,挥毫写下名垂千古的《永州八记》,为永州山水打下了“清莹”“秀澈”的标签。在朝阳岩上,他看到一幅内心里钦羡不已的景观:“渔翁夜傍西岩,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人不见,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他向往着这样一种境界,因此毫不犹豫地搬出了城池,来到西山脚下的一条小溪边定居,并把这条原名“冉溪”或“染溪”的溪涧,改名为愚溪。自渎而自新。

接下来的五年,他过得比较自在,不是说物质的富足,而是内心的安宁。永山永水已成为他寄寓内心情感的载体,天人合一,再无忧惧。他更多地接触到底层民众,对民生之艰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在《捕蛇者说》一文里,他抨击“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残酷现实,对时政发出“苛政猛于虎”的严厉批评。其“吏为民役”的民本理念,体现出一种全新的人文境界。他不停滞于借山水浇胸中块垒的层面,而是以一个苦行者的坚毅徜徉于平常人难以涉足的哲学领域,著《天对》以答屈原之《天问》,考辨古书,统合儒释,发起文化冲锋。

他无可争辩地成为一个时代的灵魂,成为一方水土的灵魂。

柳宗元是永州的福祉,以十年辱居深植为永州文化的根脉。当他离开永州的时候,人们策划为其建祠。柳子厚祠堂——柳子庙从唐宋至今,在愚溪侧畔屹立千年有余。“八愚千古”“文冠八代”“都是文章”这些赞美的额匾,高高地挂在梁栋 之上。任何一个文化人来到永州,都想到这庙宇里来膜拜一番。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地走进这座庙宇,一次又一次地在愚溪两岸流连。我不仅是在寻找柳宗元笔下的山水旧迹,也是在寻找柳宗元所描绘的那样一种精神境界。

从黄叶渡口开始,穿过整条犹存唐风宋韵的柳子街,到寂静无声的柳子庙里转一圈出来,沿着“斗折蛇行,明灭可见”的溪岸缓步前行,直走到颓圯的节孝亭。在这一处清人修造的凉亭里歇息一会,辨认亭柱上的楹联,有一句“憩片时沿溪寻柳迹”,正好吻合此刻的心情。于是越过水坝上的简易板桥,到溪涧的对岸,顺流而下,边走边看,返回到愚溪入汇湘江处的古老石拱桥上。静坐良久,想象着那个大纷飞的冬天,柳宗元在这里眺望湘江,他内心里峭拔孤绝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千万孤独的山水,千万孤独的灵魂,在一片迷蒙中清晰地呈现。

看着桥拱下的溪流声色不动地汇入到湘江之中,两岸披拂的藤蔓垂向水面,努力地去触摸水中的倒影,触摸那个隐形不见的灵魂,那个以清莹秀澈的文辞讲述远方的故事、复活梦想的智者的灵魂。我有一点恍惚,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一条幽邃浅狭、波浪不兴的溪涧。日光之下,他以一条溪流的形式流淌在南方僻远荒芜之地的文化血脉之中,生动而美丽,就像一朵被时光的碎石激起的浪花,在悄悄地开放、悄悄地歌唱,不惮寂寞,也无惧孤独,在流水的年轮里呼唤着永恒的回归。

愚溪,我愿意做你一生一世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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