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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

作者: 孙见喜2017/08/01散文随笔

清明是一种境界。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画出了田园的明净,也唱出了畴野的动律;雨鱼风燕的瞬时风景,集合成古历二月的永恒格调:清明。也就有了“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磅礴大气和四月的歌谣,从而凝成“绿肥红瘦”的思想高度和“闲人少”的村社底色。春已过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羞涩和隐忍,却还未到“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的成熟感伤。清明是人物的行迹、事物的状态,如杨玉环的脸,赵飞燕的脚,二旦他娘的针线笸篮;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不该死的亡人,被拆散的家人,无定河边的骨,春日家祭的情,都在清明时节一齐警醒,都在祭扫坟茔的幡旗下洒一把相思泪。

清嘉庆十三年,一位头戴草帽的农人从商州牧护关翻过秦岭,向富平县进发。他赶着三头牛,差不多走了十天。他就是一个欲断魂的行路人,在清明雨的泥泞小路上,他且哭且行,任大犍牛去啃路边的草根。

他就是我的先祖,去富平孙家庄祭坟。牛是他向老家族人的进贡,他的名字被写在孙家庄的族谱上,被刻在祖爷的墓碑上。他在孙家庄参加隆重的祭祖典礼,之后照例要留下十天或个把月,帮助族人干农活,锄地或赶大车;他也动员弟兄多的人家到商洛山去,烧荒开山,丹江两岸又是一铲的水田,鱼多得当粪土上苞谷哩!陆续就有人迁到了商州的王那村、北宽坪的聂沟、刘岭槽的七里峡,也不断有人卷了铺盖返回富平老家。王那村这边,丁口特旺,百十年便衍成一个村子。可是年年清明节,都要派了代表赴富平祭坟。到我父亲这一辈,孙家庄在王那村这一脉,整整繁衍了十代人。爷到死都念念不忘富平孙家庄,他说他爷手里还去那边祭坟,他要我成事了一定去富平看看,去给先人烧一刀纸,上一炷香。爷说,他爷告诉他,孙家庄在富平,但有四十亩一整块地却在临潼。先人手里,为地畔子还和临潼人闹过事。

我不知道孙家庄的具体地址,但这“四十亩地”是一个重要线索。七十年代在富平的美原和临潼的相桥参加夏收,多方打听孙家庄没有结果。爷爷也过世三十三年了,我虽没有成事,却一直惦记着爷的叮嘱。

查资料,得知老家的地理位置大约在富平、临潼、阎良三地的交界处。就委托住在阎良飞机公司的老诗人王德芳替我打听,德芳说阎良附近有老孙家庄,又有新孙家庄,两个庄上都有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说孙家庄流出去的支脉多了,老先人手里的事,二百多年了谁也说不清了。

断弦时心在寒处。二百年,十代人,在商州垦了一面坡,修了一湾地,建了一座祠堂。年年清明祭坟,年年打开长箱子晒“爷婆”。所谓“爷婆”,就是一长轴族谱牌位。十代先人的头像牌位及各代谱系绘在两丈长一丈宽的麻布上。晒了“爷婆”,捧着供盘,吹吹打打上坟。爷他爷的坟在坡根,爷他爷的爷的坟在后涧,往上各代依次埋在堰背后、柿园子、打儿窝,进商州的第一代先人埋在十里外的党原。小时候祭坟,最怕去党原,路远,又是年年清明下雨,老者们把说了多少遍的故事津津有味地重复着。说坡根的风水是金线吊葫芦,儿孙上隔代人丁旺,打儿窝的风水是金蟾穴,后三辈财运兴旺;然后就说埋在党原的“始祖”当初怎么勤俭,怎么智慧,怎么和白杨店的财东结亲换地,等等。

说是去祭坟,对我们男孩子来讲,其实是最愉快的春游。那时候在我们小学,清明节放假祭坟是惯例。我们打着纸幡,行走在湿漉漉的田间小道上,采一把迎春花的藤挽成帽子戴在头顶,折一支绽满新芽的柳条做成柳笛一路“乌拉乌拉”地吹。微风斜燕飞,细雨鱼浮头,泥泞是春天的缠绵,潮湿是青草的气息。儿时的清明,把多少祖先遗落的珠子串起来挂在少年郎的脖颈,就有了多少中华传统的沁心灌溉,就有了多少顽固不化的尊老意识、勤俭意识、守土意识、传宗意识,等等。珍珠中的沙子,沙子中的珍珠,几千年的混搅,是优点也是劣根,是长处也是短处。

清明雨是一种沐浴,洗却的是奢靡和懒惰;清明雨又是浇灌和浸润,从内部,由杆到梢输送根的浆汁;这你就不会忘了,我是从何而来;你就永远记住,我是谁家脉上的后人!领口可以裹上带子,袖头可以饰之金纽,脚腕可以拴上钻链,但你千万记住一个地名:孙家庄!

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是否可有富平孙家庄的后裔?我盼望去看那四十亩一整块的地,我盼望折那坟头的柳,孙家庄啊,你的老围墙,你的石磨子,你的大轱辘车,你苍老的浮云甜嫩的榆钱,这些过时的旧物,却正是我的脉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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